晚自习的预备铃响过第三遍时,季栾沂的座位还是空的。
谢清衍盯着那本摊开的语文课本,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页脚——那里有个浅浅的折痕,是第五次轮回时,季栾沂用指甲掐出来的。那天他也是这样没来上晚自习,后来谢清衍才知道,他是被救护车拉去了医院,原因是吞了半瓶安眠药。
讲台前的日光灯发出嗡嗡的声响,混合着窗外渐起的雨声,在教室里织成一张粘稠的网。谢清衍翻开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前十二次轮回的细节:七月二十日季栾沂会弄丢校服外套,八月五日他会在数学周测时作弊被抓,八月二十日他会把一张照片夹进《小王子》里,照片上是个笑起来和他很像的女人。
而今天,七月十七日,按照"剧本",季栾沂应该在晚自习前回到教室,右耳后带着块新的淤青,说是"不小心撞到了电线杆"。
可现在,雨都下大了,他还没来。
谢清衍的指尖开始发凉。第十二次轮回的这一天,季栾沂也迟到过。他冲进教室时浑身湿透,手里紧紧攥着个牛皮纸信封,看到谢清衍时,左眼的痣亮得惊人:"谢清衍,你看,我拿到了!"
那是张美术比赛的入围通知书,收件人是季栾沂。可三天后,谢清衍就在垃圾桶里看到了它,被撕得粉碎,混着沾满泥的校服外套。后来他才从班主任那里听说,季栾沂的继父把通知书烧了,说"画画能当饭吃?不如早点滚出去打工"。
"喂,谢清衍,"后排的男生用笔戳了戳他的后背,"季栾沂又没来?他最近怎么老请假啊?"
谢清衍没回头,只是盯着窗外的雨帘。雨点砸在玻璃上,汇成蜿蜒的水流,像一道道没擦干净的泪痕。他想起第七次轮回时,也是这样的雨夜,季栾沂把自己锁在天台,谢清衍找到他时,少年正对着手机哭,屏幕上是条未发送成功的短信:"妈妈,我好想你。"
"不知道。"谢清衍的声音很淡,"可能生病了。"
"生病?"后排的男生嗤笑一声,"我中午还看见他在后巷跟人打架呢,下手可狠了,把那几个混混的自行车胎都扎破了。"
谢清衍的笔尖猛地在笔记本上划出道深痕。打架?这不在任何一次轮回的记录里。
前十二次的七月十七日,季栾沂都是被混混堵在巷口,他从不还手,只是抱着头蹲在地上,任由那些人踢他的背、抢他口袋里仅有的几块钱。谢清衍甚至数过,他总共被踢了二十七脚,却连一声闷哼都没发出过。
为什么这次会不一样?
雨声突然变得急促,像是有人在用力敲打着玻璃。谢清衍的心脏跳得飞快,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谢清衍,你干嘛去?"语文老师推了推眼镜,"马上要默写了。"
"我去趟厕所。"他丢下这句话,抓起校服外套就冲出了教室。
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的脚步声和雨声混在一起。楼梯口的窗户没关,风卷着雨丝扑在脸上,凉得像冰。谢清衍往下跑时,口袋里的录音笔硌着腰侧,早上录下的季栾沂喂猫的声音还在里面——少年的声音很轻,带着点笑意:"小瘸子,今天给你带了小鱼干哦。"
后巷的入口被堆着的垃圾桶挡住了大半,散发着潮湿的馊味。谢清衍拨开挡路的塑料袋,刚走进巷口,就听见一阵压抑的咳嗽声。
季栾沂靠在斑驳的墙面上,背对着他。校服外套被雨水淋得透湿,贴在背上,能看到脊椎凸起的形状。他的右手攥着块砖头,指节泛白,左手捂着嘴,咳得肩膀都在抖,地上落着几点暗红的血渍。
几个混混躺在不远处的垃圾堆里,自行车倒在一边,轮胎果然瘪了,气门芯被人拔掉,扔在积水里漂着。
"季栾沂。"谢清衍的声音在雨里有点发飘。
少年猛地回过头,左眼的痣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他的嘴角破了,渗着血,脸颊上有道新鲜的划痕,雨水顺着伤口往下流,像在哭。
"你怎么来了?"季栾沂的声音很哑,带着点戒备,"不是在上课吗?"
谢清衍走到他面前,才发现他的左手手腕上缠着圈破烂的布条,血正从布条里渗出来,染红了湿漉漉的校服袖口。
"你打架了?"谢清衍抓住他的手腕,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像是在发烧。
"关你屁事。"季栾沂想甩开他,却没力气,反而踉跄着往墙上撞去。谢清衍伸手扶住他时,摸到他后背一片僵硬的淤青——比前十二次加起来的都要重。
"他们抢你的钱?"谢清衍的声音有点抖。他知道季栾沂每天都会把省下的午饭钱攒起来,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给那只叫"小瘸子"的流浪猫买小鱼干。
"不是。"季栾沂别过头,避开他的视线,"他们...他们说要把小瘸子抓走。"
谢清衍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
他想起第一次轮回时,那只流浪猫最后死在了后巷的纸箱里,身体都硬了。季栾沂抱着它哭了整整一个下午,后来把它埋在了学校的梧桐树下,还插了块小木牌,上面写着"小瘸子之墓"。
原来这次不一样,是因为那只猫。
"它呢?"谢清衍环顾四周,没看到猫的影子。
"我把它藏起来了。"季栾沂的声音软了点,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骄傲,"在那个破纸箱里,垫了我的外套,应该不会冷。"
谢清衍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墙角果然有个半破的纸箱,露出半截灰色的猫尾巴。
"你发烧了。"他摸了摸季栾沂的额头,烫得吓人,"跟我去医院。"
"不去。"季栾沂立刻摇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去医院要花钱。"
"我有钱。"
"你的钱也是你爸妈给的。"季栾沂挣开他的手,往纸箱那边挪了挪,动作小心翼翼的,像是怕惊扰了里面的猫,"我没事,回家睡一觉就好了。"
谢清衍看着他蹲在纸箱前,用没受伤的右手轻轻拍着箱子,嘴里低声说着什么。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贴在苍白的脸上,像朵快要被淹死的花。
第十二次轮回的这一天,季栾沂也是这样发着烧回了家。他的继父不在,只有满地的空酒瓶和摔碎的杯子。谢清衍透过窗户看到他蜷缩在沙发上,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女人的照片,烧得迷迷糊糊时,还在喊"妈妈"。
"我送你回去。"谢清衍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在他身上。外套上还带着他的体温,能稍微挡点雨。
季栾沂没拒绝,只是把外套往肩上拉了拉,遮住了手腕上的伤口。"谢谢。"他的声音很轻,几乎被雨声盖住。
往季栾沂家走的路很短,只有两条街,却像是走了一辈子。谢清衍扶着他的胳膊,能感觉到少年在微微发抖,不是冷的,是疼的。
路过街角的便利店时,谢清衍进去买了包医用纱布和碘伏,还有两袋热牛奶。他把牛奶塞进季栾沂手里时,对方愣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剥开吸管,小口小口地喝着,像只受惊的小兽。
"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季栾沂突然开口,牛奶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
谢清衍的脚步顿了顿。这个问题,季栾沂在第五次轮回时也问过。当时他说"因为你是我同桌",少年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把手里的半块面包分给了流浪猫。
可现在,谢清衍看着他手腕上渗血的布条,看着他嘴角的伤口,看着他左眼那颗在雨里发暗的痣,突然想说点别的。
想说"因为我已经失去过你十二次了",想说"我怕这次又留不住你",想说"季栾沂,我好像有点喜欢你"。
但他最终只是说:"因为你是我朋友。"
季栾沂的脚步停住了。他抬起头,左眼的痣在路灯下亮了亮,像是有什么东西碎了。"朋友?"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突然笑了,笑声在雨里有点发飘,"谢清衍,你知道我住在哪儿吗?"
谢清衍当然知道。
那是栋破旧的居民楼,墙皮剥落,楼道里堆着杂物,灯泡早就坏了,永远一片漆黑。季栾沂住在三楼,门牌号是302,钥匙孔里插着根半截的火柴,是他怕忘带钥匙特意留下的。
"知道。"谢清衍扶着他继续往前走,"三楼。"
季栾沂的身体僵了一下,没再说话,只是把牛奶袋攥得更紧了,指节泛白。
楼道里果然一片漆黑,还弥漫着潮湿的霉味。谢清衍扶着季栾沂往上走时,能听到二楼传来的麻将声,还有三楼隐约的争吵声——是季栾沂的继父在骂骂咧咧,大概又喝醉了。
"你回去吧。"季栾沂在三楼楼梯口停下,把校服外套脱下来递给他,"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帮你处理伤口。"谢清衍没接外套,反而从口袋里掏出纱布和碘伏。
"不用了。"季栾沂的声音有点急,"我自己来就行。"
就在这时,302的门突然被拉开,一个满身酒气的男人探出头来,看见季栾沂,眼睛立刻红了:"你还知道回来?钱呢?老子的酒钱呢?"
季栾沂下意识地往谢清衍身后躲了躲,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谢清衍把他护在身后,冷冷地看着那个男人。第十二次轮回时,他见过这个人——在季栾沂的葬礼上,男人穿着不合身的西装,对着前来吊唁的老师哭哭啼啼,说季栾沂是个"懂事的好孩子"。
可谢清衍记得,就是这个男人,把季栾沂的美术比赛通知书扔进了火堆,就是这个男人,在季栾沂发烧时,把他锁在门外,就是这个男人,在九月一日那天,还在牌桌上赌钱,直到警察找上门才知道少年已经不在了。
"他生病了,需要休息。"谢清衍的声音很沉,带着十二次轮回积攒下来的恨意。
男人愣了一下,大概没料到会有人敢跟他顶嘴。他上下打量着谢清衍,突然笑了,带着股恶心的酒气:"你是他同学?正好,他欠我的钱,你替他还了吧。"
"你想干什么?"季栾沂突然从谢清衍身后钻出来,挡在他面前,尽管在发抖,声音却很倔,"别找他要钱!我有钱!"
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块零钱,最大的面额是五块。
男人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抬手就给了季栾沂一巴掌。"啪"的一声,在寂静的楼道里格外响。
"季栾沂!"谢清衍想去扶他,却被男人推开了。
少年被打得偏过头,嘴角立刻肿了起来,血丝顺着下巴往下滴。但他没哭,只是死死地盯着男人,左眼的痣亮得惊人,像淬了火。
"滚进去!"男人拽着他的胳膊往屋里拖。
季栾沂挣扎着,却没力气反抗。他被拽到门口时,突然回过头,看向谢清衍,嘴唇动了动,像是在说什么。
谢清衍读懂了。他在说"对不起"。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紧接着传来男人的骂声和东西破碎的声音。
谢清衍站在漆黑的楼道里,手里还攥着没开封的纱布。雨水从楼梯口灌进来,打湿了他的裤脚,凉得像冰。
他知道自己该离开。按照前十二次的经验,他留在这里也没用,只会听到更多让人心碎的声音。
可这次,他没有动。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从口袋里摸出录音笔,按下了继续键。
里面开始传来男人的咆哮、玻璃破碎的声音、季栾沂压抑的哭声,还有...一声很轻的,像是刀划过皮肤的声音。
谢清衍的心脏像是被生生剜掉了一块,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这次会不一样。
因为前十二次,他都选择了转身离开。
雨还在下,敲打着楼道的窗户,像是在为谁哭泣。谢清衍看着紧闭的302房门,突然很想抽烟。他没抽过烟,却在第七次轮回时,看到季栾沂躲在天台抽烟,姿势生涩,呛得眼泪都出来了,手里捏着张诊断书,上面写着"重度抑郁伴随焦虑症"。
那时他还不知道,烟是季栾沂从继父那里偷来的,诊断书是他偷偷去医院做的,因为他发现自己越来越难控制住想伤害自己的念头。
楼道里的灯突然闪了一下,亮了又灭了。在那一瞬间的光亮里,谢清衍看到门上贴着的春联已经褪色,"阖家欢乐"四个字被雨水泡得发涨,像个巨大的讽刺。
他抬手,轻轻碰了碰门板。隔着冰冷的木头,能隐约感觉到里面少年的颤抖。
"季栾沂。"他对着门板,轻声说,"撑下去。"
里面的声音停了一下,然后传来更响的哭声。
谢清衍靠在门上,听着里面的动静,直到天快亮时,里面终于安静下来。他知道,男人睡着了,季栾沂大概蜷缩在哪个角落,像只受伤的猫。
雨停了,天边泛起鱼肚白。谢清衍把纱布和碘伏放在门口,转身离开了楼道。
走下楼梯时,他摸了摸口袋里的录音笔,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只是变成了季栾沂压抑的呼吸声,像风中残烛。
街道上很安静,只有清洁工扫地的声音。谢清衍抬头看了看天,云层很厚,看不到太阳。他知道,距离九月一日,还有四十天。
而这次,有些东西,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他往学校走时,口袋里的钥匙硌着掌心,那股淡淡的杏仁味,突然变得很浓,像季栾沂嘴角渗出的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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