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结束的当晚,没有想象中的狂欢和释重,一种巨大的虚空感反而如同潮水般席卷了每一个毕业生。齐锦竹沉默地收拾着住了三年的宿舍,将那些写满公式的草稿纸、卷了边的课本一一塞进行李袋。同宿舍的男生们吵嚷着要去通宵唱歌、喝酒,庆祝“解放”,热情地邀请他,被他以“爷爷奶奶等着我回家”为由婉拒了。
他的青春,似乎注定与这样的喧嚣无缘。
就在他拉上行李袋拉链,准备离开这个承载了太多复杂记忆的地方时,手指无意间碰到了抽屉最深处一个硬硬的角落。他疑惑地探手进去,摸到的不是预想中的橡皮或笔帽,而是一张被仔细折叠起来的、略显柔软的纸条。
心脏没来由地漏跳了一拍。他缓缓将纸条取出,展开。
借着窗外最后的天光,他辨认出那锋利又熟悉的笔迹。正面只有七个字:
“我报了北方的大学。”
短短七个字,像一块巨石投入齐锦竹原本死寂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他报考了北方!那个自己曾经无数次在他面前憧憬过的,有着皑皑白雪的北方!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他下意识地将纸条翻到背面。
那里,有另一行字,笔迹似乎有些犹豫,墨迹也比正面浅淡一些,像是写下的人经历了漫长的挣扎:
“我好像,早就喜欢你了。”
在这行字的末尾,有几个字的墨迹有些模糊、晕开,带着一种被水渍浸润过的痕迹。是泪痕吗?齐锦竹不敢确定,但那模糊的轮廓,像极了干涸的眼泪。
一瞬间,所有的声音都远去了。宿舍楼外同学们的欢呼、行李箱滚轮划过地面的噪音、夏夜的风声……全都消失了。齐锦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轻飘飘的纸条,和上面重若千钧的两行字。
原来……不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
原来那些默契的陪伴,那些不动声色的维护,那些深夜操场上的奔跑,并非只是他一厢情愿的错觉。
原来叶泽语的冷漠、疏远、甚至那些伤人的话语背后,藏着的是同样汹涌却无法言说的情感,是比他更深的挣扎和痛苦。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排山倒海般的酸楚和心疼。他想起叶泽语眉骨上那道浅褐色的疤痕,想起他提起父亲时冰冷的眼神,想起楼梯间里他面对母亲时的痛苦和戾气……他一个人,究竟背负了多少?
“笨蛋……”齐锦竹喃喃自语,声音沙哑。他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指节泛白,仿佛那是溺水之人抓住的唯一浮木。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视线。他站在空荡荡的宿舍里,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不能自已。
那个雨夜,他冲进雨幕决绝的背影,是不是也带着同样的绝望和不甘?
……
时间倒回高三那个变故发生后的午后。
叶泽语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学校。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那个冰冷空旷的家的。母亲林薇不在,或许又去找那个男人了。他冲进浴室,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着脸,试图洗掉齐锦竹抓住他胳膊时留下的触感,洗掉母亲哭泣的面容,洗掉……那个名叫齐伟明的男人带来的、如同跗骨之蛆般的阴影。
镜子里,他额发湿漉,水珠顺着冷白的皮肤滑落,左眉骨上那道疤痕显得愈发清晰刺眼。这道疤,是他十岁那年,齐伟明带着人上门要求母亲跟她在一起,自己在挽留母亲时,被齐伟明一把推开撞到桌角留下的。
从那时起,这道疤就和“齐伟明”这个名字一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灵魂里,代表着屈辱和无法磨灭的恨意。
他以为齐锦竹是不同的。那个来自乡下、眼神干净、学习认真的男孩,像一束微弱却温暖的光,照进了他阴霾密布的生活。他会因为一道题跟自己争得面红耳赤,会在自己胃痛时默默递上姜茶,会在他面前毫不设防地说起自己的梦想和思念。
他贪恋那份温暖,却又无时无刻不被内心的负罪感和对父亲的愧疚折磨着。他怎么能……怎么能和仇人的儿子成为朋友?甚至……产生了超越友谊的情感?
当在楼梯间,齐锦竹冲过来,用那种震惊而痛苦的眼神看着他,当他听到齐锦竹口中说出“我爸他……”时,所有的理智瞬间崩塌。积压多年的恨意、被“背叛”的痛苦、对自身情感的厌恶,如同火山般喷发,化作了最伤人的利刃,刺向了那个他最不想伤害的人。
他换了座位,切断了所有联系,用最冰冷的姿态武装自己。他以为这样就能斩断那不该有的情愫,就能对得起死去的父亲。
可是,他错了。
每一次看到齐锦竹默默收回被拒绝的笔记,每一次看到他因为自己的冷言冷语而黯淡下去的眼神,每一次看到他独自趴在桌子上,单薄的肩膀微微耸动……他的心都像被凌迟一样疼痛。
当一模考试结束他看到考砸了的齐锦竹拿着试卷独自一人往教学楼空旷的天台上爬时,他吓坏了,连忙跟了过去,可是在到天台时他却又不知该怎样去面对齐锦竹,于是胆小的他选择继续用那冰冷的姿态来武装自己。
当他计算好了一切,踏上天台的水泥地,他看见那个熟悉的、单薄的背影靠在护栏边,在初春料峭的风里微微发抖。那张布满红叉的试卷,被紧紧攥在手里,像一面宣告溃败的旗帜。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猝然拧紧。亲眼看到他这般狼狈、绝望地站在高处,一种混合着焦灼、心疼和无法言说的愤怒的情绪,还是瞬间攫住了他。
他停住脚步,双手插在裤袋里,用力握紧,手指被捏得微微作响。他不能对他有一丝温情,毕竟那都可能会成为压垮彼此决心的稻草。他只能让自己看起来挺拔而孤峭,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像。
齐锦竹回过头来。哭得通红的眼睛,狼狈不堪的脸,不断涌出的泪水被风吹得冰凉,他用视线扫过这一切,最后定格在那双试图寻找过去温度的眼眸里。他在找我吗?找那个曾经会无条件安慰他、保护他的叶泽语?想到这里,叶泽语感觉眉骨上的旧伤似乎隐隐作痛,那道疤痕在灰白的天光下,仿佛一个冰冷的提醒。
他必须说点什么,用最坚硬的外壳,去敲碎对方的软弱,也巩固自己摇摇欲坠的防线。
“哭有什么用?”他开口,声音低沉,刻意滤掉了所有情绪,让它听起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他看到那句话砸在齐锦竹心上时,对方身体细微的颤抖。“齐锦竹,你要是还有点骨气,就别永远活在你那个人渣父亲的阴影里。” 这话很重,他知道。但他必须逼他,逼他看清,能拯救他的不是别人的怜悯,而是他自己生出的骨头。
齐锦竹试图辩解,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鼻音。他说他没想活在那阴影里。叶泽语几乎能猜到他未说出口的后半句——只是不想失去我。就是这句话,像最柔软的匕首,精准地刺中叶泽语内心最矛盾的地方。他不想失去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父辈留下的血仇与无法轻易原谅的过往。靠近,是对自身伤疤的背叛;远离,是对眼前这个人的凌迟。
他不能再听下去了。在那未竟的话语彻底瓦解他的意志之前,他必须离开。他漠然地转过身,将那个哭泣的、需要他的身影隔绝在视线之外。每一步都迈得艰难,脚下的水泥地仿佛变成了粘稠的沼泽。
走到天台入口,他的脚步不受控制地顿了一顿。背后的视线,那混合着绝望和期盼的视线,几乎要将他灼穿。他不能回头,绝对不能。
“别再找我了。”
这句话,几乎用尽了他此刻全部的力气,声音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既是对齐锦竹的警告,也是对自己濒临崩溃的堤坝的最后一次加固。
说完,他再也没有停留,快步走入楼梯口的阴影里,将天台上的光和风,以及那个让他心痛如绞的人,彻底留在身后。直到确认对方看不见了,他才允许自己的肩膀微微垮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将那翻涌的、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复杂情绪,强行压回心底最深沉的黑暗之中。
在之后他注意到齐锦竹开始玩命地学习,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在默默舔舐伤口。他也注意到了那个转学来的简若蘅,像一只花蝴蝶般围绕在自己身边。他对此毫无感觉,甚至有些厌烦。当看到齐锦竹偶尔投向简若蘅的、那种复杂难言的眼神时,他心里甚至会升起一丝卑劣的、连自己都唾弃的窃喜。
他在乎。齐锦竹还在乎。
这种认知让他更加痛苦。
高考前那段日子,他几乎是在炼狱中度过。一方面是对高考本身的压力,另一方面,是对齐锦竹无法抑制的思念和担忧,以及对自己软弱和“背叛”的憎恶。他几次拿起手机,想给齐锦竹发条信息,哪怕只是一个句号,却又无数次放下。
他不配。
高考结束,尘埃落定。他知道齐锦竹的成绩,去北方那所他们曾经一起讨论过的大学绰绰有余。在填报志愿的最后时刻,他几乎是颤抖着,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下了那所北方大学的代码。
然后,他撕下了一张便签纸,写下了那七个字。犹豫了许久,像是用尽了毕生的勇气,在背面,写下了那句藏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他知道这很卑鄙。在说了那么多伤人的话,做了那么多过分的事之后,却留下这样一张暧昧的纸条。他不敢当面说,甚至不敢保证齐锦竹一定会看到。这更像是一种绝望的、自私的宣泄,将他从这沉重的情感泥沼中暂时解脱出来。
他将纸条偷偷塞进了齐锦竹宿舍抽屉的深处,然后像逃离犯罪现场一样,匆匆离开了学校。
他并不知道,在他离开后不久,齐锦竹就发现了这张纸条,并为此哭红了双眼。
……
命运的齿轮,有时啮合得令人心惊。
拿到录取通知书后,齐锦竹回了一趟乡下爷爷奶奶家。在整理儿时的旧物时,他无意中在一个蒙尘的铁盒里,发现了母亲去世前留下的一本薄薄的日记本。日记的最后一页,日期停留在那个夏天之前,字迹有些潦草,带着未干的泪痕:
“伟明越来越过分了……今天又因为那个女人跟我争吵。我提到了泽语那孩子,和他可怜的妈妈林薇……伟明像是被戳到了痛处,竟动手推了我……锦竹还那么小,我该怎么办……我不能让我的孩子没有家……”
“泽语”……“林薇”……
齐锦竹捧着日记本,浑身冰冷。原来母亲早就知道叶泽语和他母亲的存在!原来父亲齐伟明,不仅在感情上背叛了家庭,甚至可能对叶泽语的父亲……造成了无法挽回的伤害!
那些模糊的碎片——叶泽语的恨意、他父亲的去世、母亲日记里的绝望——拼凑出了一个更黑暗、更残酷的真相。他和叶泽语,都是这场悲剧最无辜的受害者,却被命运的洪流冲到了对立的两岸,彼此伤害,彼此折磨。
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在齐锦竹心中滋生。他不能再逃避,不能再让父辈的恩怨继续扼杀他们的未来。他要去找叶泽语,告诉他一切,告诉他自己的心意,告诉他,他们不应该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与此同时,叶泽语也正经历着一场风暴。林薇不知从哪里得知了他报考北方大学的消息,并且隐约察觉到了他与齐锦竹之间的不寻常。在叶泽语离家前往大学报到前夕,母子二人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你是不是还想着齐家那个小子?泽语,你忘了你爸是怎么死的吗?忘了我们受的苦了吗?”林薇哭喊着,情绪失控。
“我的事不用你管!”叶泽语猩红着眼睛,声音嘶哑,“你当初要不是……要不是……”他想说“要不是你软弱,被他强迫”,话到嘴边,看着母亲泪流满面的脸,却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巨大的痛苦和愤怒无处宣泄,他一拳狠狠砸在了身旁的墙壁上,指关节瞬间红肿破皮,渗出血丝。
旧疤未愈,又添新伤。
而齐锦竹,已经踏上了北上的列车。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是更深的决裂,还是渺茫的希望。但他知道,他必须去。为了妈妈日记里那个破碎的家,为了叶泽语纸条背面那晕开的泪痕,也为了自己那颗,从未真正停止过为他跳动的心。
北方的天空,更高,更远。风里已经带来了初秋的凉意。
齐锦竹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头,深吸一口气,掏出了手机。屏幕亮起,映出他坚定而清澈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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