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少年听雨歌楼上

北祈,昭宁十年,上元节。

长安城东市有个家喻户晓的酒楼,名红尘。因其位置处在东市中心,热闹非凡,故自前朝至今都是民间宴饮的首选。每逢佳节,更是门庭若市,年年如此。今日却一反常态,早早摆了个“上元关张”的字牌。

有几个食客不死心,叩门相问,问的人多了,就在坊间传出了个因由:“汴州来的顾氏女君出手阔绰,付了红尘楼一日的开销,今日的红尘楼自是只为她所用。”

人们只顾慨叹,却忘了,如今汴州何来顾氏?顾氏一族的最后一支早已于去年南迁。

言谈声渐远,红尘楼一扇不知何时微启的窗子后,那位众人口中的“顾氏女君”正端着酒杯,四下张望。

天色阑珊,街头巷尾的灯盏盏亮起,光芒如昼,游人如织,多么热闹繁华的十里长安景。

喧嚣之中,一个白衣胜雪的男子快步穿过人群,衣袂翻飞,引人侧目。那男子却在快行至红尘楼时,忽然放慢了脚步。

“嘎吱——”

街上的游人循声望去——红尘楼二楼正中间的那扇窗子被人彻底推开,一个女子探出头来,她一袭红衣,灿若春华,在流光溢彩的映衬下格外惹眼。只见那女子的目光囫囵扫过楼下的人群,最终停在那个白衣男子的身上。

长安盛景下,她与他两两相望,像是回到了最初,她第一次来长安的时候。

大晟,朔光十二年,上元节。

长安东市人声鼎沸,喧嚣的人潮都朝着一个方向涌去,目光追寻的尽处,是光华夺目的红尘楼。

谢杳和陆琼宇相对倚在窗牖两侧,自红尘楼四下眺望。

缀满街巷的花灯,色彩缤纷,形状各异,令人应接不暇。

“杳杳,当心!”

陆琼宇把向窗外探头的谢杳往后拽了拽。

谢杳撇了撇嘴,仍是不放弃地踮着脚,目光努力望向窗外。

一阵风拂过,空中如柳絮翻飞落了些白,谢杳伸手去接,那点“白”在她手中渐渐消融,化成一滴晶莹的水珠,在屋内灯火的映照下浮着微光。

陆琼宇也伸手去接。

“下雪了!”谢杳语调一扬,“是春雪呢!”

陆琼宇用余光偷偷瞥向她,不自觉勾起了嘴角。

雪越下越大,街上的游人纷纷撑起伞,裹紧衣衫,加快了脚步。

料峭春寒,即便是在屋内,也觉得有一丝凉意。

陆琼宇担心谢杳受凉,出声道:“我去找姑姑,给你拿件斗篷。”

谢杳下意识点了点头,实则并没注意他说了什么。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那个站在雪中,身着白衣的少年。人潮涌动的街市,唯独他没有撑伞,如一枝白梅,遇雪尤清。

元序循着红尘楼几扇张开的窗子,很快找到了谢杳的身影。素净的浅粉色衣裙,与之相衬的桃花发簪,他失笑,她还是一如儿时般喜爱这清新、淡雅之色。

儿时,他随皇祖父南巡,曾顺道拜访过谢府,也因此在江宁住了一段时日。

元序还记得他第一次见到谢杳时的模样——

“哥哥,他看起来年纪不大,为何要穿一身玄衣啊?”谢杳不解,窃窃私语道。

“昭昭,慎言!”谢景闻言一惊,忙出声制止。

谢杳瞥了一眼兄长,面露不悦,“慎言!慎言!哥哥越来越像个学究了!他衣服确不衬人,我所言非虚,有何不妥?”

谢景见谢杳这寻根究底的性子又要发作,无奈之下,只好将她拽走,“你操这心作甚?走!兄长带你去吃陈记的桂花糕。”

谢杳一听,也顾不得刚才的争辩,忙道:“当真?那我们再快些。”说罢,她回挽住谢景的胳膊,拉着他快步出了府去。

元序望着兄妹俩远去的背影,破天荒地露出了笑容。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衣裳,心下思量:“确实老气了些,待回去便换掉。”

那时的他,心中满是惆怅,已是许久未曾展颜,却不想被谢杳的几句话弄得忍俊不禁。

多年后的今日,元序似乎明白了皇祖父当年的劝诫。水满则溢,月盈则亏,在这世上,有失去才会有得。

元序抬眸,迎上谢杳的目光。

谢杳一惊,忙将目光移向别处,思绪翻腾涌上心头,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白衣少年的面容很是熟悉,好似在哪里见过。

“昭昭,在看什么?”

谢杳闻声回头,“姑姑?你怎么下来了?”

“怎么?红尘楼楼主不能出现在楼内?”谢弈月打趣道。

谢杳摇了摇头,“不是,我是怕你暴露身份。”

谢弈月见自己这小侄女认真的神情,不忍再逗她,敛了玩心道:“无妨的,在这长安城,没几个能认出我的人,昭昭不必担心。”

谢杳莞尔,又忽地想到刚刚,急忙回身去看那个白衣少年,少年早已不在原地,他随着攒动的人群,渐渐远去。

“姑姑,那个人我好像之前在哪儿见过。”

谢弈月顺着谢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在她看到那个白衣少年的背影时,脸上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笑。

她对着正欲追出去问个究竟的谢杳,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若是要去寻他,就不必出去了。过不了多久,你们就会再见的。”

谢杳不明就里地望向谢弈月,迟缓地点了点头。

彼时的她还不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深意,也不明白她的姑姑潜藏在其中的情绪。

因缘际会,究其因果,不过缘分使然。

江宁谢氏与长安元氏的因缘如同盘根错节的枝蔓,代代相因,而谢杳与元序之间的缘分,与长安这座城池的羁绊,才刚刚开始。

* * *

上元节一过,谢杳就在姑姑的层层护送下回了江宁。与其说是“护送”,倒不如说是“押送”,中间这一路他们几乎没怎么停留,硬是比去时快了许多天。

起初谢杳还挣扎过,可惜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她最引以为傲的逃跑功夫也是无计可施,只好束手就擒。

随着马车行进,离江宁的距离越近,谢杳心中就越是不安。此番去长安,她临时起意,没有告知家中的任何人,连带着陆琼宇一起,恐怕整个江宁侯府和嘉南侯府都要乱作一团。虽然姑姑有去信一封,禀明情况,但恐怕还是难逃责罚。想到这儿,谢杳不免叹了口气。

陆琼宇关切地看向谢杳,安慰她道:“别担心。”

马车缓缓停下,谢杳掀起车帷,微雨中,江宁侯府显得格外庄严肃穆。门前石阶下,一个身着月白色长衫的少年焦急地左右张望着。

“哥哥!”

谢景望着向自己跑来的少女,总算安了心。他刚想展露笑颜,又立刻敛了情绪,神情凝重地说道:“你如今胆子是愈发大了,竟敢自己跑到长安去。”

谢杳低下头,轻声辩解道:“不是自己,还有……琼宇哥哥。”

“玉楼,你怎能纵着她跟她一起胡闹?”谢景目光冰冷,转而望向谢杳身后的陆琼宇。

陆琼宇一言不发,似是默认了自己的过错。

谢杳无措地望向他们两人,谢景终是不忍心,拍了拍她的肩膀,“好在你们平安无事,快跟我进去吧,长辈们都在正厅。”

谢杳和陆琼宇跟在谢景身后,快步进了府。他们还未走到正厅门口,谢杳就望见跪在地上的侍女棠梨,她连忙跑过去将她扶起。

“小姐。”棠梨颤巍巍地起身,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但想到责罚未尽,又屈膝打算继续跪下去。

谢杳制止住她的动作,用力将她扶到一旁,“你不必再跪了。”言罢,她跨过门槛,三步并作两步迈进厅内。

随后进来的陆琼宇见自己的父亲也坐在厅内,才意识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这一次,谢杳的责罚在所难免。

谢杳一一行过晚辈礼,“父亲”“母亲”“陆伯父”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父亲厉声一喝:“跪下!”

谢杳照做。

“你可知错?”

“女儿知错了。”

陆琼宇正欲开口,却被谢杳抢先,“父亲,此事是女儿一人之错,您莫要牵连旁人。”

谢杳越说越激动,声音响彻厅内。

“砰——”

谢弈安闻言大怒,猛地一拍桌子。

“我看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错在何处。”他起身走到谢杳面前,“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若你真出了事,别说牵连,我们所有的人都承担不起。”

谢杳霎时红了眼眶,她强忍泪水,轻蔑一笑,“那我便不做这个太子妃了。”

“胡闹!太子妃之位乃太祖钦定,岂是你说不当就不当的?我看你如今是愈发胆大妄为,这般下去日后还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今日,你,你的侍女,你的兄长,该罚的都要罚。昭昭,你须得记住,你身后是谢氏、高氏满门,还有被你牵连的嘉南侯府。来日你为太子妃,身后是天下百姓,你不只是你自己。”

厅内一片死寂,良久,传来一声叹息。

谢弈安转身对着嘉南侯作揖,“陆兄,抱歉。是弈安教子无方,险些酿成大祸,实在惭愧。”

“弈安兄何出此言?都是宇儿任性妄为,没尽到做兄长的责任。他们年纪尚小,哪能明白其中深意,此番也算是给了他们些教训,平安无事就好。”嘉南侯低声劝解道。

谢弈安目光扫过厅内这几个稚气未脱的孩子,与夫人和嘉南侯交换了个眼神,扬声说道:“谢景、谢杳,罚跪祠堂三日,棠梨跪满三个时辰。今日之事,到此为止。”

嘉南侯走到陆琼宇跟前,“宇儿,随我回钱塘。”

陆琼宇知道,无论自己再说什么,也不能再待在江宁了,只好默默点了点头。

嘉南侯父子骑马出了江宁城后,嘉南侯忽然勒马停下,陆琼宇知晓父亲是有话要说,就先开了口:“父亲,孩儿知错。”

嘉南侯似笑非笑,“宇儿,错不在你……可惜命数使然,时机不对啊!”

陆琼宇不解,“父亲这话是何意?”

“无他,感慨罢了。”嘉南侯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他道:“不必担心,江宁侯夫妇不会为难杳杳的。”

陆琼宇神色一改,露出一丝笑容。他回头望向江宁城的方向,心中默默祈愿——愿谢杳岁岁无虞,长安常乐。

雨过天晴,风卷残云,江南的春意盎然,只在入夜时分,略微袭来一丝寒意。

“嘎吱——”

祠堂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那人脚步沉重,走得缓慢。

谢杳闻声惊醒,瞥了瞥一旁昏睡的哥哥,心中万般无奈,若是进了贼,他怕也是不知道的。

谢杳艰难起身,她自知有错,心中不悦,跪得尤为认真,半日未动,哪怕是习武之身,也很难动弹自如。

“昭昭,慢些起身。”

谢杳认出那人的声音,展颜一笑,晃晃悠悠地转过身,向来人走去。

“阿娘,我就知道你会来。”谢杳的语调不自觉地上扬。

“嘘——”

高晏指了指一旁的谢景,暗示谢杳放低音量,不要把他吵醒。

“下次可还乱跑?”高晏打趣地问道。

谢杳神情严肃地摇了摇头,忽而想到了什么,又笑嘻嘻地点了点头。

高晏轻轻敲了下谢杳的额头,“你这丫头!”

她扶着谢杳走到蒲团处坐下,又侧身将带来的斗篷盖到谢景身上,待盖好后才缓缓开口:“你哥哥为了你担忧了好几日,最早发现你不见了的就是他,他还不告诉我和你阿爹,就自己带着棠梨逐街逐巷地找,把整个江宁城都跑遍了。”

谢杳侧头,轻轻擦过眼角的泪水。

高晏拉住谢杳的手,目光温柔似水,“昭昭,你要时刻谨记自己的身份,以后万不可再这么任性妄为了。”

谢杳郑重地点头,像是在无声地承诺,往后她会对自己负责,也会对她身后的每一个人负责。

那日之后,她的生活多了些规矩束缚,但也还算自在。

她下意识地以为做太子妃的日子还很遥远,不会那么快到来。

请君入梦,千载长安。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虞美人·听雨》南宋·蒋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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