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明远身为朝廷官员,协助大理寺查案本是分内之事,见孙六指指名要他相请,虽觉这要求有些古怪,却也未多犹豫,便拱手应下:“若能得孙老先生相助,查明案情,明远义不容辞。”
孙六指这才满意地哼哼两声,算是答应了。
事不宜迟,一行人当即动身离开鬼市。返回的路上,气氛略显微妙。谢濂舟与棠月、温明远并肩而行,孙六指溜溜达达跟在稍后,目光不时在温明远身上打转。
谢濂舟侧头看向棠月,开口问道:“还未请教,棠公子目前在哪家学堂进学?”
棠月心头一紧,将棠绪的身份借来一用:“回谢少卿,目前在太学。”
谢濂舟闻又道:“太学课业繁重,不知棠公子近来在读何书?”
棠月不敢深思,只怕言多必失,随口胡诌道:“正在读《公羊传》。”
谢濂舟并未深究,转而却又问起太学中几位博士的授课风格,以及一些经义上的见解。
这些问题虽不算刁钻,却需对太学情形颇为熟悉方能应对自如。棠月只能硬着头皮,凭借往日偶尔听棠绪提及的零星印象,半猜半蒙地小心应对,背后已渗出些许冷汗。
温明远在一旁听着,心中渐生疑惑。这谢少卿似乎对“棠绪”过于关注了些。但他与谢濂舟初次见面,虽觉不妥,却也不便贸然插话打断。
而在他们身后的孙六指,却对谢濂舟与棠月的对话毫无兴趣,一双眼睛只饶有兴味地看着温明远,从发冠到衣领,再从背脊到腰身,引得温明远浑身不自在,却又不好直言。
回到长安城时,天光已现微明,正是卯时。棠月与谢濂舟一行人在街口分别,便匆匆往侍郎府方向走去。
她绕至后门,轻手推门闪身而入。一路疾行回到东院,刚踏进院门,便见砚心身子歪靠着门框,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棠月上前轻轻推了推她,砚心一个激灵醒来,看清棠月后,顿时双手合十,念了句“阿弥陀佛,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这一天一夜的,您到底去哪儿了?奴婢都快急死了!”
“无事,”棠月语气有些疲惫,“只是去寻了表哥,耽搁了些时辰。”
砚心察觉她神色有异,不敢多问,连忙跟上。进了房,掩好门,棠月走到梳妆台前坐下,伸手探入怀中,慢慢取出一叠东西。
是银票,厚厚一沓。
砚心倒吸一口凉气,“小、小姐,这这么多银子,从哪儿来的?”
棠月没有立刻回答,昨夜在“夜归人当铺”中的情形再次浮现脑海。
当时,那美貌妇人提出要她典当十年气运,她心生惧意已准备放弃,正欲告辞。不过那妇人目光扫过她发间,伸手指了指她发髻上那支木雕玉兰簪,“小郎君发间这木簪,倒有几分意趣。若你愿以此簪相抵,那一千两银子,我便允了。”
这簪子只是母亲旧物,材质普通,为何这妇人突然改口?她心中疑窦丛生,但挣扎再三后,她最终还是咬着牙,抬手取下了那支玉兰簪,放在了柜台上。
那妇人拿起木簪,眼中异彩连连,直接取出了三张一千两面额的银票推给她,并添了一句:“小郎君,银钱收好。日后若再遇难处,可再来此寻我。”
谢濂舟一行人带着孙六指回到大理寺时,天色已大亮。他未作停歇,直接带着孙六指前往后院的停尸房。停尸房内寒气依旧比外间更重,孙六指虽一路上嘟囔着不情愿,但到了此地却收敛了些,默默从肩上卸下一个木盒,放在一旁的矮几上打开。
木盒内整齐排列着各式器具,长短不一的银针、细若发丝的丝线、以及数把造型精巧的小刀和镊钩。
谢濂舟指向一旁李惜君的尸身,道:“孙老先生,就是这具尸身,口鼻深处有异样酸气。”
孙六指点点头,没再多言。他先取出一方蚕丝口罩戴上,遮住口鼻,又利落地套上一双羊皮手套。准备停当,他竟整了整那身褴褛的衣衫,对着李惜君的尸身微微鞠了一躬。
随后,他拿起一支细长的竹镊,从木盒旁取了些许干净麻布,灵巧地团成一个小而紧实的布球。然后用竹镊夹着布球,动作极轻极缓地探入李惜君微张的口腔深处,小心地在内壁四周擦拭蘸取。
片刻,他抽出镊子,将布球举到眼前,凑近油灯仔细察看,发现白色的布球上有淡淡黄色痕迹,然后又将布球凑近鼻尖嗅了一下。
他眉头微动,转向谢濂舟,“去取一碗清水来。”
谢濂舟示意一旁的随从,随从很快端来一碗清水。
孙六指用竹镊夹起那块蘸取过口腔分泌物的麻布小球,将其浸入清水之中。只见那布球上的些许湿痕并未在水中化开,反而析出些许粘稠的油状物,缓缓沉入碗底。那碗原本冰凉的清水,水面竟泛起淡淡白气,触手一试,水已变得微温。
孙六指仔细观察着碗中的变化,他又取来一张素白棉纸,用竹镊尖端小心地沾取了一点沉底的油状物,将其滴落在纸面上。
只听极轻微的“嗤”的一声,那滴落之处,棉纸竟微微发黄,边缘出现焦黑痕迹。
这时,孙六指对谢濂舟说道:“错不了,此物乃是绿矾油。”
谢濂舟与站在一旁的温明远几乎同时开口:“绿矾油是什么?”
孙六指瞥了谢濂舟一眼,鼻子里轻哼一声,不予理会。转向温明远时,脸上却是笑容,耐心解释道:“温校书郎有所不知,这绿矾油并非天然之物,而是一种腐蚀性极强的油。制法通常是将绿矾矿石放入蒸馏釜中,高温煅烧,使其分解产生烟气,再将那烟气导入水中凝结,方能制得。”
他继续对温明远说道:“此物最早是那些追求长生、捣鼓丹鼎的方士术士偶然发现的。老夫早年随师父炼丹时,也曾机缘巧合制出过少许,极是难得,也极是危险,沾肤即溃,烟气更是灼人咽喉。”
温明远听闻孙六指的解释,脸上浮现怒色:“竟有人将如此阴毒邪物灌入女子口中,实在丧尽天良!”他语气愤慨。
谢濂舟虽未言语,但眉宇间也掠过不忍。但他很快收敛情绪,对身旁随从沉声吩咐:“备车,去鸿胪寺李少卿府上。”随后转向孙六指,拱手道:“有劳孙老先生,解我之惑。”
孙六指不满道:“慢着!你这后生好不晓事,半夜三更把老夫从鬼市拽来,银钱不提,到现在连口热茶饭都没吃上,就让老夫干这晦气活儿?”
谢濂舟道:“是在下疏忽。老先生想用些什么,吃些什么,尽管吩咐寺中下人准备。至于酬劳,稍后便奉上。”
孙六指摆摆手,手指向一旁的温明远:“那些俗物老夫不稀罕。老夫只要这位温校书郎陪我去霓裳坊听听曲子,喝几杯花酒。银子嘛,自然算在你大理寺头上。”
温明远一听“霓裳坊”、“花酒”几个字,欲开口婉拒,谢濂舟却已抢先一步,对他拱手道:“如此,便有劳温校书郎陪同孙老先生,务必让老先生尽兴。”
话已至此,温明远若再推辞,反倒显得不识大体。他只得将满腹的无奈压下,勉强挤出笑容对着孙六指拱了拱手,算是应承下来。心里却是一片苦涩,这差事比在司经局校勘十天典籍还要让人头疼。
谢濂舟不再多留,转身快步离去。
鸿胪寺少卿李维正的府邸已笼罩在一片悲戚之中。白幡垂挂,府中下人皆身着素服,步履匆匆。李惜君的嫡母姚氏亲自出迎,她双眼红肿,面色憔悴,强撑着将谢濂舟引入花厅。
“谢少卿,”姚氏声音沙哑,“君儿她一向乖巧懂事,孝顺长辈。本已定了亲事,过了年便要嫁入顺天府张家,”她说到此处,喉头哽咽,泪水再次涌出,“谁曾想天不遂人愿,让我这白发人送黑发人。”
她拿起帕子掩住口鼻,悲伤难以自抑。
谢濂舟待她情绪稍缓,才沉声开口:“夫人节哀。请恕本官冒昧,需详细问询李小姐平日起居交往,方能早日查明真相,告慰逝者。”
姚氏擦了擦眼泪,“少卿请问,妾身定知无不言。”
谢濂舟问道:“李小姐平日可曾与人结怨?或是近来与人有过不快?”
姚氏摇头,语气肯定:“君儿性子最是温和,知书达理,待下人也宽厚,从不与人争执,更谈不上结怨。”
“那她平日有何喜好?常去何处走动?”
“她闲暇时多是待在房中看书、绣花,偶尔与几位手帕交小聚。”姚氏回忆着,“若说常去之处,便是每月十五,必定陪我去城郊昭觉寺上香祈福,至今已有三年,风雨无阻……”她话语一顿,想到女儿最终竟惨死在常去的寺庙,又忍不住又掩面哭泣起来。
谢濂舟正询问间,见一位年轻男子步履沉重地走进花厅。此人约莫二十出头,面容憔悴,眼下带着青黑,像是连日未曾安枕。
姚氏见到他,对谢濂舟介绍道:“谢少卿,这位是顺天府张同知家的长子,张天程。”她转向张天程,声音哽咽,“天程得知君儿出事后,这几日帮着府里上下打点,料理后事,费了不少心。今日也是过来看看,有无需要帮衬之处。”
她言语之间,对这位未来得及过门的女婿显然十分满意。
张天程上前,对着谢濂舟恭敬地行了一礼,“晚生张天程,见过谢少卿。”他眼中血丝分明,“惜君她遭此大难,晚生……晚生只盼能早日擒获凶徒,以告慰她在天之灵。”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