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月放下筷子,带着几分犹豫:“表哥,其实我刚才没说实话。”
温明远抬眼看她。
“我去当铺,并非为了零用,”棠月垂下眼睫,“是因为我病了。”
“病了?”
“嗯,”棠月点点头,“近来不知怎的,夜夜梦魇,睡不踏实。常常半夜惊醒,心悸盗汗,白日里也精神不济,浑浑噩噩的。”她说着,抬手揉了揉额角。
这倒不全是假话。自发现母亲遗信,再到昭觉寺命案,一连串的事情压在心头,她这几日确实睡得不安稳。
棠月继续道:“府里也请了大夫来看,开了些安神的方子,吃了快半个月,却不见什么起色。母亲那里,我不敢多说,父亲忙于公务,更无暇顾及我这等小事。”她语气里的落寞不似作伪,“实在是被这梦魇搅得难受,才想着自己当些旧物,换些银钱,去寻民间偏方来试试。”
温明远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起初他确实不信那套说辞,总觉得这位表妹行事跳脱,言语间真真假假,难以捉摸。
但此刻,她面色确实苍白,眼下的青黑也显而易见。联想到她生母早逝,在继母手下讨生活不易,若真被梦魇所困,不敢声张,自己偷偷想办法,倒也说得通。
他心中的怀疑,不免动摇了几分。语气也缓和了些:“既是身子不适,更该禀明家中长辈,请名医诊治。民间偏方,不可轻信。”
“名医也请了,方子也吃了,可是无甚作用啊,表哥。”棠月道,“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鬼市里有些药铺,专治各种疑难杂症,药材也稀奇……我才动了心思。”
她观察着温明远的脸色,“我知道那地方危险,可我一个人实在害怕,表哥,你就当陪我去寻个医问个药,若觉得不妥,我们立刻离开,绝不多留片刻,行吗?”
温明远看着她乌青的眼底,再想到她一个闺阁女子,若真被梦魇折磨,又无人可以依靠,跑去鬼市那种地方乱撞,后果不堪设想。自己毕竟是她的表哥,虽关系疏远,但若置之不理,也过于冷漠了些。
饭桌上陷入一阵寂静,只有泥炉上茶壶轻微的沸腾声。终于,温明远叹了口气。
“鬼市之事,容我再想想。”他没有立刻答应,“你先安心吃饭。”
大理寺,架阁库。
窗外天色早已暗沉,唯有库内数盏油灯。谢濂舟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案牍间,面前摊开数卷与毒物,奇症相关的档案,从申时到此刻亥时初,他已在此坐了近三个时辰。
他在查李惜君口鼻间散发出的酸苦气,翻阅了近年来京城内外记录在册的各类中毒事件,奇症怪病,甚至包括一些来自西域的贡品药物记录。酸杏、乌梅、醋……这些寻常酸物皆被排除。
卷帙浩繁,却无一字能对应上李惜君口鼻间的气味。
合上手中最后一卷有关岭南的档案,知道架阁库这条路是走不通了,只能去鬼市碰碰运气了,谢濂舟心想。
他想到了孙六指,此老翁乃是药王孙思邈的关门弟子,精研药理解剖,据说已年过期颐。更有传言,他晚年便隐于鬼市之中。甚至还有捕风捉影的说法,太平公主为讨武后欢心,遣人至鬼市向孙六指求取延年益寿的秘药。
若这孙六指如传闻般神通广大,或许能识得那异酸的来历。谢濂舟不再犹豫,起身拂去官袍上的灰尘,然后换上了一身不引人注目的行头。
他吹熄了书案上的油灯,架阁库内顿时陷入黑暗。子时将近,正是鬼市将开未开之时。
谢濂舟换了一身深灰色的寻常布衣,未带随从,独自牵马出了大理寺侧门。夜已深沉,长安城内宵禁,坊门紧闭,长街空寂,只有巡夜金吾卫的脚步声在回荡。
他出示了大理寺的鱼符,一路穿过怀德坊、善和坊,出了最后一道坊门,郊野的寒风立刻扑面而来。又行了约莫五里地,路过一片枯树林立的西桃园村。他勒马稍停,抬头看了看天色,浓云蔽月,星子稀疏,谢濂舟凭经验判断,此时应该子时已过。
鬼市将开。
他不再耽搁,一抖缰绳,那匹骏马立刻朝着沣河方向疾驰而去。几乎在同一时段,棠月与温明远也已离开了枕河巷。
棠月依旧作男子装扮,太师青外袍,余白大氅,将身形裹得严实。温明远是一身半旧的深蓝色常服。他最终还是没能拗过棠月的软磨硬泡,加上她那套“求医问药”的说辞,让他硬不起心肠彻底拒绝。只得再三告诫,若觉不妥,立刻返回。
两人雇了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说了个城西的地名,便沉默地坐在车内。比起谢濂舟的纵马疾驰,他们的速度慢上许多,但因出发更早,反倒先一步抵达了沣河附近。
马车在一片荒草丛生的河滩外停下。车夫收了钱,一句不多问,迅速调转车头消失在来路的方向。棠月与温明远下了车后,顿时觉得寒气刺骨。沣河水在黑暗中流淌,隐约可闻枯苇簌簌作响。
“表……表弟,你看,那里便是了。”温明远压低声音,改了称呼,指向那几盏江船灯笼,“我们便在此处等着,会有船夫来接我们去对岸的。”
棠月望着沣河,“好,都听表哥的。”
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码头走去,身影很快融入了河滩的黑暗中。
棠月和温明远在码头等了一会儿,夜色浓稠,沣河水声潺潺。一只乌篷船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昏暗的水面,缓缓驶近。
不一会,船在他们面前停稳后,船上放下窄窄了的木踏板。温明远率先踏了上去,棠月扶着他的手小心地走上船。直到此时,两人才看清船上的情形。
船头站着两人,身形高瘦,一人穿着惨白的长衫,一人穿着墨黑的皂袍,脸上都戴着没有五官的光滑面具,他们正是传说中的黑白无常。船尾是一位弯腰驼背的老妪,披着暗色的蓑衣,正低着头,双手拢在袖中。
白无常向前一步,伸出一只苍白毫无血色的手,直直摊在棠月面前。棠月一怔,不明所以,下意识看向温明远。
温明远也试探着开口:“二位……这是何意?”
白无常面具后的声音飘了出来,“一百两银子,船费。”
“一百两?”温明远脸色一变,“怎会如此昂贵?先前听闻并非此价。”
黑无常也动了动,“此一时,彼一时。今夜河上不太平,价钱自然翻倍。没钱就下船。”
温明远拱手,试图商量:“二位,在下温明远,在宫中司经局任职,可否先行记账,明日定将银钱奉上?”
白无常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鬼市不论官身,只认现钱。没钱,免谈。”他伸出的手往回一收,指向踏板,“请吧。”
眼看就要被赶下船,错过这次机会,棠月心急如焚。温明远咬了咬牙,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这是他及冠时师长所赠,虽非价值连城,却也伴他多年。
“此玉权作抵押。”他将玉佩递了过去。
白无常接过玉佩,“开船。”他懒洋洋地朝船尾说了一句。一直如同石雕的老妪这才动了,她拿起身边的长桨,插入水中,动作缓慢。乌篷船调转方向,朝着对岸驶去。
这时,黑白无常面朝船外茫茫夜色,齐齐开口:“天官赐福,百无禁忌。鬼差开路,邪祟退散。子时到,开船。”话音落下,船已离岸数丈,融入沣河深沉的夜色之中。
就在棠月他们的船只没入对岸黑暗不久,另一道身影也出现在了沣河岸边。
谢濂舟勒住马,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码头和远处那点即将消失的船影。利落地翻身下马后,将马缰随意系在岸边一株枯树上。
他沿着河滩向下游走了约莫百步,在一处看似毫无异常的芦苇丛边停下。那里水势稍缓,岸边系着一叶破旧的扁舟。一个戴着斗笠的艄公蜷缩在船上,像是睡着了。
谢濂舟脚步刚落定,那艄公便抬起头,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他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解开缆绳。谢濂舟踏上小舟,船身轻轻一晃。艄公撑开长篙,小舟便悄无声息地滑入河道,同样驶向那沣河对岸。
河面雾气渐起。
乌篷船滑入了一个天然溶洞入口,洞内光线骤暗,阴冷潮湿,底下水流平缓,是一道的暗河。溶洞宽阔,两侧石壁上有点点光亮。只是那光并非寻常火焰,而是呈现出幽绿色,映得嶙峋岩石与倒悬钟乳如同鬼影。
棠月眯眼看了半晌,总觉得那光怪异。“表哥,”她低声问,“你看石壁上是蜡烛?怎会是绿光?”
温明远望去,然后说道:“传闻是东海人鱼油脂炼制的长明烛,一支可燃百年,光呈幽绿,不惧阴风。”
不等棠月细想,温明远话锋一转,“不过,市井传言,多不可信。所谓‘人鱼’,《北山经》有载:‘决决之水出焉,而东流注于河。其中多人鱼,其状如鱼帝鱼,四足,其音如婴儿,食之无痴。’然经中所指,实为鲵鱼之类,非海外奇谈。真正被海客称为‘人鱼’的,乃是天竺附近海域一种名为‘儒艮’的大鱼,但体型臃肿,貌丑,与传说相去甚远。”
这时船尾一直沉默摇奖的老妪却忽然开口,“年轻人,倒是见多识广。”
温明远略显窘迫,连忙转向船尾拱手:“婆婆谬赞。晚辈不敢当,只是平日爱翻阅些杂书野史,纸上谈兵,当不得真。”
老妪似有若无地哼了一声,不再言语,继续划桨。船行渐远,前方隐约传来嘈杂人声。
鬼市,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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