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小雨,小羽,雨还是羽......”
夜叉寮屋檐下,汉子抓耳挠腮,似是想破了脑袋。骑在他宽阔肩膀上的小女娃,一手揪着他一撮儿头发,笑嘻嘻喊着“驾!驾!”
“我说师父,”身后正练着刀法的少年将手中的长刀顿在地上,有些无奈地瞥了他一眼,“就非得带个雨字么。”起个名字的事,居然已经纠结了一上午。
“三大说得有理,”另一边,正撸起袖子洗着衣服的郎君也难以苟同地朝这边看了看,“干嘛非得拘泥于一个字。还有,”他顿了顿,皱眉道:“这又是哪里捡到的小娃娃,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
“啊啊啊,难煞我也,”汉子蹭地站了起来,一把将骑在肩上的小姑娘往地上一放,“阿一,你是我第一个徒弟,给师弟起名字的光荣任务就交给你了。”
拧到一半的衣服“啪嗒”掉回了盆里,少年指了指自己,“您是认真的吗......”
“师无戏言!”汉子一脸正色,随即又讪讪一笑,“师父脑子有限,实在想不出了。”
“唉,那就叫阿肆呗,叫着不也挺顺口的。”一旁的大树上悠悠地传来一个声音。
眉头跳动两下,汉子忽然冲树上大吼:“岑二,你个臭小子又在躲懒偷闲,还不下来练功!”
只听一片枝桠折断的响动,被唤作岑二的愣头青摔了个屁墩,不情不愿地爬起身来,“我这不是跟您支招呢......”
“臭小子还嘴硬。”汉子将不明就里的小女娃护在身后,作势要教训,“你们哥几个都有正式名,这是规矩。快,就你,赶紧想出个有模有样的名字来。”
很是郁闷地打了个“啧”,他揉着摔疼的屁股冲远远坐在乌头门下不发一言的师弟一指,“他不是成日看书么,这么爱读书,不进咱夜叉寮高低也得入个仕途,就叫......就叫轩冕好了。”
汉子一怔,随即眼底闪过一丝光彩,眉开眼笑道:“好名字,岑轩冕!”他笑呵呵地抱起脚边的小女娃,转了个圈,“哈哈哈,好名字,好名字!”
房汀洲,阿肆,岑轩冕......
从今往后,你便要改头换面。
摇晃的马车内,阿肆缓缓睁开了双眼。
“为了照顾你这个伤患,”阿陆撑着下巴望向窗外,仿佛得知他已醒来,“我整夜都没合眼,现在脸上的怨气比鬼都重。”
“抱歉。”阿肆依旧躺着,浅浅扬起一个并无歉意的笑容。
“好了,去不了平康坊了,开心了吧?”忍不住阴阳了一句,阿陆额边的青筋隐约跳了跳。
轻轻笑出声,阿肆又放松地阖上了眼睛,“以你岑松云的身子骨,区区倦容,瑕不掩瑜。”
“嘁”了一声,阿陆依旧不悦,神情却隐约缓和了一些。
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充斥着安静下来的车厢,沉默了一会儿,忽听阿陆声音一低:
“你不喜欢我去招惹那些有来路的妖物,我也一样,我想,老岑和大家也都一样。”
不知是否听见,半晌,阿肆才不着情感地应了一声:“好。”
大殿内,掌扇晃动,香烟缭绕。
文武百官已退,只留下那面熟的高姓宦官,上前一拱手,禀报了访宁公主失踪一事。
“随她去吧。”
龙榻上的男人声音冷淡,望不到底的双眼,幽邃如冬泉。
即使是颠簸数日,男人依旧看上去威仪不减,俊逸的面容上仅透着零星的疲惫。
略一抬头,他的视线迎上了殿外刺目的日光,琥珀色的双瞳微微眯起。
晋阳宫中被那镜妖摆了一道,竟于妖术中看见了母亲的幻象,母亲被嫁祸巫蛊之罪含冤而亡的记忆,还真是如同一个阴魂不散的笑话。
右臂上隐隐传来符咒剥啮后的不适,想起母亲死前的惨状,他的眼底晃动起一层森寒的暗流,低声自语般道:“异士果真留不得。”
一声叹息,一旁姿容温婉的女子移开了目光,风霜停驻的脸上露出几分忧色。
直棱窗外,阳光斜照入户,照拂过她缥缈的身躯,落在身后的蟠龙柱上,没有影子。
“娘娘......”
在她身后,一个袍服装扮的年轻侍女不安地唤了一声。
“我不能让他一误再误,阿瞒他......须有人告诉他真相。”女子不忍道。
“可您是‘无漏身’,圣上看不见您。”侍女神情失落,“都怨我,没有足够的力量助您二人相见。”
女子转过身,脸上露出一抹温慈,“团儿已经帮了不少忙,倘若不是你,圣上也不会在武后的党羽手中活下来,而你,本无需这么做。”她认真注视着少女清亮美丽的双眸,眼中隐有动容,“你还这么年轻,本不该......”
“娘娘,”侍女飞快打断了她的话,“团儿是自愿的,团儿曾不慎打翻了魏王的酒杯,是娘娘为团儿求情,团儿才不至因此丧命,这一切,团儿都是心甘情愿的!”她语气激动,眼眶隐隐泛红。
“好孩子。”
女子笑容苦涩,伸出手,将她颊边的碎发轻轻拢到耳后。
还想再说些什么,被唤作团儿的侍女忽然脸色一变,颇为痛苦地捂住了心口。
“还好吗?”飞快扶住了她的肩,女子面色紧张。
“是......宫中的符咒,”她挣扎着道,“是之前那位除妖吏布下的咒,那个......当年幸存下来的汉人孩子。”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身体开始逐渐透明。
“好,我们先离开这里。”
女子紧握住她没有温度的手。
夜叉寮......
身形在大殿中缓缓隐去,女子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没记错的话,那官署内似乎也有一位与自己相同的“无漏身”。
或许,可以求她相助......
晚风萧瑟,满庭的荒草簌簌作响,见离去之人总不归来,流渚不禁忧心如焚,想要径直从坊墙穿身而过,却听得草丛中传来一声警告般的猫叫:
“嗷呜——”
金瞳黑猫从草丛里站了起来,伸展前爪,蹬直后腿,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甩甩脑袋后,不急不缓地看了过来,那双灿若金乌的圆瞳,在夜幕里闪着光,传递出明确的警示。
流渚叹了口气,抬头望向天边,眼中浮现出深深的焦虑。
不可踏出这道门,外头游荡着虎视眈眈的邪祟——猫儿想说的话她都清楚。
毕竟,作为一个不生不灭的“无漏身”,几乎是所有妖邪眼中的美味,如同珍馐对于人类。
还真是,命运难测呢......
说起来亦不知何故,当初竟自混沌中被汀洲的往生咒召唤于此,怀着本能的思念,她生生扛过了强大的济度之力,固执地留了下来,未曾想,却蜕变为非灵非鬼的存在。
作为即便是修行人也难以看见的逝者,从今往后,她无法再同汀洲相认,哪怕靠近,也会给身为人类的汀洲带来无尽的梦魇,于是,只能远远注目着,无法相亲。
后悔吗?
有时候,她忍不住问自己。
明知二者力量悬殊,却依旧怒不可遏地冲上去,一棍打破了那酒鬼的头,如此,才险些被轻薄,倘若这一幕没有被撞见,汀洲或许就不会冲动杀人,没有后面的逃亡,自己大概也不至于过早地故去......
往事闪回,一阵悲戚过后,她的脸上忽然掠过几分冰冷的狠绝。
“若不是那男人要偷柳娘的遗物换钱买酒,我又怎会那般冲动。”
一丝罕见的冷酷一晃而过,她收回视线,转身走向正堂的屋檐。
那酒鬼在柳娘还活着的时候便对她极尽刻薄,柳娘但凡身子康健,打破他脑袋的事就轮不到自己了。
想到这里,她纷乱不堪的心里不禁又多了几分忿愤。
“喵——”
猫咪的靠近冷不防打散了她的思绪。
但见漫步踱来的玄猫,轻轻尾巴高兴地竖起,坊墙外,似有一阵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逐渐接近。
“岑松云,你能不能安静些......”
是汀州的声音,她神情一振。
“你一路睡到家,听我说几句话怎么了,喂喂,我问你,最近有没有梦到什么奇怪的事,比如故人之类的?”
“你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是认真的,仔细想想,比如老家的亲戚,或者——恋人之类的?”
“行了,闭嘴......”
“真的啊,我听说有些梦是有预兆的,没准人家是有话想说......唉?!等等,门口怎么这么多邪祟,我天!搞什么,光天化日在我这儿聚会呢!”
“喂,你别跳车啊!”
外头似是闹得鸡飞狗跳,流渚不知不觉听得出了神。
还是老样子,看来没事。
她不由自主地笑出声,神情隐约有些无奈。
柔和的风,穿过一庭暮色,拂过流水般的青丝与衣袂,磷光飘飞,如同萤火,她俯身摸了摸安静等待的玄将军,眼中的神情已然释缓了不少。
都说魂灵在完成未竟之事后会解脱,或许总有一天,自己也会想起某件被遗忘的心愿。
希望那天,也能笑着和他告别吧。
雨霁初晴,山野间,两匹红鬃马并驾齐驱,少年的一头银发像错了昼夜,偶然鎏金的月光,本是赏心悦目的画面,却因其糟糕的骑术而显得有些笨拙滑稽。
“吁,吁!”
银烛慌张地拉着缰绳,差点从马背上颠下来,“这家伙怎么颠成这样!”
“癫的是你,”一旁马背上的李如水向他投去一个嫌弃的眼神,“是你说要带我看遍山川江海,天地这么大,不骑马,难道要靠走的。”还大男人呢,马都不会骑......
“我堂堂一镜妖,御风而行不在话下,”银烛不服气地辩驳,“何时想过有朝一日需要骑马。”
“现在知道了?”李如水得意地睨了他一眼,一抖缰绳,忽而自顾策马往前。
身后,银烛的声音透着少见的慌窘,连声大喊:“李......你别把我撇下啊,总得给我一个学习的机会!”
“机会给你了,”李如水忍着笑,头也不回地喊道:“先追上我再说!”
“李如水!”银烛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下一刻,眼底却掠过了一丝无奈,低呵一声“驾!”,急急地追了上去。
决心离开前,他问过李如水一个问题,如果从此往后只能同一个妖怪共度朝夕,她是否愿意。
彼时的李如水,面色如土,神色怔忡,全然没有重逢后的欣喜,直到打了他一巴掌,确保来的不是鬼之后才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
他不确定李如水是不是哭了,只知失而复得的她,双臂收得很紧很紧,于是他也伸出手,紧紧拥抱了她不愿言说的害怕。
“青鸾幻境回不去了,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李如水用力点头,像抓紧一块浮冰般牢牢抱着他。
“那么,你是否愿意......”
“去买两匹马。”
“什么?”他似是没太听清。
“我说去买两匹马。”从他怀里猛地抬起头,李如水不顾狼狈,郁闷地瞪着他道。
银烛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笑意渐浓的双眸内,仿佛倒映着星月全部的温柔,一伸手,轻轻搂她入怀。
从此往后,天南地北,雪山大漠,无关人类与镜妖,此心安处便是朝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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