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来访者

沙丘上的血,最初像极了蜿蜒的河流,再也无法蔓延后便停歇在了远处,由最初的猩红慢慢变暗,让人想起辉月塔中无限延伸的地毯。也是极鲜红的颜色,母后说,那是全天下最珍贵的织物,整个砂国,只有皇宫里有。

辉月塔属于皇宫吗?倘若算的话,从中逃离的他应该从此摆脱了宫中的一切吧。

厌恶自己的母后、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荒淫无度又暴虐成性的父王、身为父王与庶民的私生子,却占据了母后整颗心的王兄,以及......日复一日回荡在高塔中,被处决女子的惨叫声,这一切的一切他都摆脱了。

可是为何,此刻的他却变得有些认不出自己了......

低头望着手中那张鲜血淋漓的“破口袋”,他的眼神变得一片空茫。

周围都是被妖怪啃食后残缺不全的尸体,而那些本该活着的人,半个时辰前还在笑谈着去唐国的生意,为首的大叔慷慨热情,说着要给他这个半路捡来的男孩找门营生,篝火烧得好旺,大家都在笑,是啊,明明大家都在笑......

“快逃,是食人妖怪!”

“把那孩子带走,快点!”

“傻子,别管那些货物了,快!”

人群在尖叫,妖怪撕扯皮肉的声音近在咫尺,浓重的血腥味把空气都染得污浊了起来,而这也是他最不愿回忆起的气味。

又要逃了么,这一次又该逃到哪里去?

“喂......你是人是鬼?”

一个难掩惊诧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缓缓抬头,迎着月光,他望向那人辰砂似的红瞳,见那少年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神情,比起愕然,更像是某种因对视而瞬间流露的畏怯。

那一刻,他鬼使神差地希望自己成为王兄。

哈利勒——

“我是,哈利勒。”

杀手组织的日子很难说比之前的生活好过多少,但至少暂时安稳了下来,被同伴唤作长雾的红瞳少年将他带了回去,理所应当成了他的前辈。

这个组织全是妖怪,日常的任务也是与各路妖怪挣个死活,组织的首领成天笑眯眯的,只有在训练时才会露出严肃的一面,他进步最快,开始能够独当一面,也破例与冰块脸的长雾成了平级。渐渐的,他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如果没有那条三头巨蚺,或许杀手的身份会顺理成章成为他的人生烙印。

“别管那家伙了,快逃!”

“可是任务怎么办?”

“命都没了,还要什么任务!”

悬崖边,前来支援的同伴一个个葬身蚺腹,有些人他甚至还未来得及熟识,只剩他和长雾了,而长雾.......

“快跑,跑啊!”

他怔怔地僵在原地,见长雾浑身是血,一边殊死抵抗,一边回头冲自己大喊。

“白痴,你还愣着干什么,快逃!”

长雾的脸似乎因愤怒而变得扭曲。

可是他真的不想逃了,恍惚中,他舍身冲了上去,整个人仿佛被一股诡异而蛮横的力量驱使着,视线变得模糊,头脑混沌不堪,过往的记忆全都扭曲缠结在了一起:

酒池肉林,攀附在父王身上的女子、玫瑰园中兄长温暖的笑容、歇斯底里却病态依恋王兄的母后,直至,所有的画面在那双忧郁的紫色眼眸上定格,摆弄幻术的少女于月光下嫣然回首,笑问:“玫瑰好看吗?”

长剑刺入三头巨蚺的心脏,他像一块燃尽的炭火,骤然陨落,悄无声息。

世事皆如梦一场,不如就别再醒来了吧。

“臭小鬼,死了没有?”

肩扛陌刀的男人大喇喇站在他身前,探着脑袋俯视着他的脸,宽阔的肩膀,几乎遮蔽了所有的日光。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浑身痛到仿佛骨肉尽碎,那男人有张不修边幅的脸,胡子拉碴,但依稀能看出是俊朗的。

不知为何,他看向自己的目光很是古怪,眉头紧锁,似乎在纠结什么费解的问题,直到脱口说出那句话:

“原来流淌着非人之物的血啊,难怪重伤不死,不过......这种消耗性命的方式太残酷了,我帮你封印它吧。”

等等、

他心下一慌,想张口却完全说不出半个字。

白痴,为何不等他表态,他在抗拒啊,看不出来么?!

非要一意孤行,到头来,只会在中了埋伏后断送自己的性命。

“阿陆,快和阿肆离开,不用管师父!”

多年后在皇城与发狂的狰决斗,男人将他从血泊中扶起来,大吼着赶他走,那一次他也是拒绝的。

“我不走!三大和岑二都死了,阿一也死了,连小玖也......”他颤抖着握紧男人的手,用此生以来最偏执的态度让他给自己解开封印。

“阿陆,你冷静一点,先听我说!”男人愤怒地扣住他的肩膀,“我要你活下去,像个普通人一样好好活下去。”他面色铁青,语气近乎命令,可眼底隐约闪动的温慈却如同融化的冰壁,在决绝中一点一点渗透出来。

傻子,真真是个傻子......

所有人都在叫他逃离,只有这个傻子,不忘叮嘱他像个普通人一样,好好活下去。

和王兄一样,都是傻子......

“殿下,殿下?”

女子的朱唇一翕一动。

“我找到母亲了。”

唇边抿出一抹宁静的笑意,那高悬在穹顶下的头颅,因一双紫色含笑的眼睛而逐渐变得清晰。

“莲华!”

猛然睁开双眼,阿陆心中一阵恐慌,翻身坐起,只觉背后渗出了一层冷汗。月光把室内灌得通透,一番张望却不见玄将军的身影,他不由叹了口气。

差点忘了,那只黑虎......此刻正与另一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女子在一起。

离开夜叉寮,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游荡,宵禁后的长安城与白天相比实在安静太多,那些镶嵌在方正的暗夜中、依旧灯火不歇的里坊,因数墙之隔,连喧闹都显得有些脱离了真实。

墙内与墙外,里坊与里坊,明明同处一个空间,却完全仿若两个世界。

步履悠闲,阿陆淡淡地望了眼远处的皇城。

一路上,鬼怪们对他避之不及,也不知走了多远,两个巡夜的武侯忽然注意到这边,骂骂咧咧举着火把冲了过来,正要喝斥,阿陆已经面无表情地拿出了怀中的夜叉面具,二人视线落在那青面獠牙的面具上,立刻变了脸色,对视一眼,识趣地转身离开。

“妈的,吓我一跳,还以为是什么人。”

“你他妈小点声,他们是直属当今圣上的组织......”

两个武侯一人一嘴地嘀咕着,渐渐走远。

“无趣,实在无趣......”

望着他们的背影,阿陆也淡淡地抱怨了一句,略微侧首,他望向不远处的街角,碧琉璃瞳中隐约掠过一丝冰凉的厌倦。

似是有所觉察,几个跟随已久的黑影迅速隐入了黑暗中。

无兴再逗留,转过身,却有另一道影子从天而降,魁梧矫健的身姿,在悄然落地的瞬间化作了一只小小黑猫,端坐在阿陆脚边,悠然地舔了舔爪子。

“玄将军?”阿陆皱了皱眉,盯着黑猫道:“陈姑娘呢,怎么没和你在一起?”

猫咪自顾自用舔干净的爪子蹭着脸和耳朵,对阿陆的问话充耳不闻。

“你,”阿陆语塞,顿了顿,压低了声音,“是她让你先回来的?”

怎会这样?若是有什么闪失,他要如何同阿肆交代。

放下爪子,黑猫用那双灿金的双瞳望着他,尾巴轻轻摆动。

“她那边若是没事,你就眨一下眼。”

阿陆还是不太放心。

喵——

不出半晌,猫咪果然缓缓眨了下眼瞳,依旧是一副闲淡放松的模样。

好吧,没事就好......

他的脸上掠过一丝释然。

看来人都会喜欢上与自己相似的类型,在行事不顾后果方面,阿肆同那女子还真像。

翌日,军器监,弩坊署。

“确定没有见过吗?”

“当真见所未见,这种形制的箭镞的确头一次见。”

“好的,叨扰了。”

阿肆低声道过谢,将一小袋钱两放在监作手中,刚一转身,看到来人的瞬间,脸上似是闪过了几分惊愕。

几丈之外,沐着晨光的阿陆冲他挥挥手,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些天你都去哪里了,中途回来过吗?玄将军可想你了,那唠叨男人又召你进宫了?”

擦肩而过时,阿陆忍不住对阿肆一番问询,一副澄澈开朗、心情甚好的模样。

阿肆也不言语,只是走得比平时更快些。

“喂喂,你知不知道我上个月遇到谁了?一个在东市卖字画的老头,居然是个懂些法术的修行之人,闲聊两句,竟帮我解了咒,还有隔壁里坊卖胡饼的阿婆,前些日子......”

听他说个不停,阿肆的眼底忽然晃过一丝复杂,转身看向他,有些欲言又止。

目光相接的刹那,阿陆很自然地收了声,只是平静一笑。

“其实,我......”

迟疑了半天,他眼中闪过一丝古怪,却是笑了起来,语气轻松道:“我只是回家乡了一趟,对了,这段时间官署有没有新的委托?”

心里有几分无奈,阿陆也笑了笑,“倒也没什么人来,偶尔有几个混不吝的小妖怪会在晚上冲院里扔瓦块砖头。”他顺着阿肆的话说了下去。

“是吗,玄将军不在官署么?”

“你不在的话,他总是散漫无踪的,比起我,他更喜欢你。”

“哈哈哈,到底还是只猫咪啊。”

聊过两句,二人继续走在回官署的路上,薄雾浮在阳光里,清晨的空气中鸟鸣阵阵,带来一片久违的宁静,只是一路上,阿肆似乎都有意回避着阿陆的视线,而阿陆,很有默契地站在了界限的另一边,就像往常那样。

能被老岑捡来夜叉寮的人,都有着各自深埋心底的秘密和介意,对于这些,他们都心照不宣。

只要,不是关乎性命的事。

接下来七天,寮里似乎又恢复了往常插科打诨逗猫拌嘴的日子,直到第八天的黄昏,乌头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响动来得突然又焦急,正在和玄将军做鬼脸的阿陆愣了一下,赶紧起身去开门,门开的瞬间,一个冒冒失失的丫头冷不丁闯了进来,冲着院子一番张望,最后将视线定格在开门的阿陆脸上,表情明显变得震惊了一瞬,双颊一红道:“你......你是人类是妖怪?!”

阿陆叹了口气,回头冲正堂喊道:“阿肆!有生意了。”

正堂内叮铃哐当一阵响,脸上还粘着面粉的阿肆阔步走了出来,袖子半卷,半截修长结实的小臂露在外头,衣衫落拓的模样,与平时多有反差。

马上就要到坊门关闭的时辰,这个时间点,怎会有人来访?

他的神色也有些诧异,望着来人打量了一番,略微松了口气,心平气和道:“先坐坐吧,别见外。”

两幅帅得不像人类的面孔一前一后出现在眼前,女孩彻底呆在了原地,两颊上的红晕一下子扩散到耳根,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听说......这里能捉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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