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还是迟了一步。
郑春景呆坐在地上,喉咙一阵发紧。
脑海中闪过许多混乱的记忆,眼前这个男人,活着的时候就没善待过她们母女,好吃懒做,不务正业,农事全是阿娘在操持,后来又不顾阻拦,执意跟一赌鬼去长安做生意,结果掉进烟花巷赔光了家底,还是她和阿娘大雪天挨家挨户借钱去赎的人,那么冷的天,阿娘的手冻得跟冰一样,明明是美丽的女子,手却比男人还要粗糙,就因为跟了他,阿娘吃了多少苦。
出殡当日,见他守着阿娘的棺木哭得像个疯子,大家都说,他定会洗心革面,做一个好父亲,毕竟是一家之主,哈哈,好父亲......
真希望你当年就死在妓院,早些死才好,省得祸害这么久。
郑春景在心里恨恨地骂,却不知为何,看着那张沧桑的脸,心里的某个角落却涌起了一股酸楚。
耳边响起笨拙的歌声,那是她高烧时的记忆,她都记得,只是不轻易去想起。
恍惚着,似乎还有某天的一场大雪,男人披着破烂的蓑衣,在外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脸冻得皴裂发红,连眉毛都结了冰,可那只买给自己的风车,宝贝似的揣在他怀中,竟完好如新。
如此种种,还有好多好多......
“春景......阿爹以前不是个好东西,但是阿爹发誓,以后绝对不亏待你,阿爹要赚大钱,给你盖大房子,选最俊俏体贴的夫婿,阿爹不许任何人瞧不起你!”
醉意朦胧的一番话翻过回忆,清晰地浮现,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刀子,她终究还是哭了,委屈混杂着悲伤,如同山洪过境,让既往所有的坚强都溃不成军。
“为什么就不肯稍微眷顾我一次,哪怕就一次......”
像个孩子般,她哭得喘不上气,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恍然显现出一片诡异浮动的白色,想起阿肆的解释,“幽眠花”一词,瞬间变得刺耳不堪。
妖女!都是你们毁了这一切!
从未如此恨过,她一把抽出手里的弑妖刀,朝那片看不真切的花团拼了命般挥砍过去。
漆黑的横刀冷然如铁,不带任何生气,却在与那妖诡花朵接触的瞬间,爆发出了一股冰凉的力量,仿佛一场无光无焰的爆炸,将郑春景毫不留情地撞回了半空。
混乱中,只觉自己被一双手接住扶稳,一个熟悉而冷淡的声音随即响起:
“幽眠乃是妖花,不能草率摧毁。”
错愕回头,见是阿肆,郑春景猛然一惊,与此同时却是内疚顿生。她慌忙抽开身子,偏开脸去。
自己偷袭在先,而眼下又发生了这么多事,她想为自己辩解,却发现根本没有合适的解释,错了就是错了。
阿肆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她手里的刀。
握刀的手一颤,郑春景赶紧将刀双手奉上,话到嘴边却只是欲言又止。
“不必了,”阿肆冷漠道,“刀你先保管着,接下来别从这里出去,记住了,一步也不行。”话罢,他平淡地扫了一眼一旁状如死者的老人,转身大步离开。
弑妖刀能张开结界,不管事态如何,至少可以抵御一段时间。
独自站在原地,郑春景的眼神,如烛火熄灭。
门外头,空气中已经有了几分凉意,阿肆抬眼望了望风雨欲来的天空,眼底的凝重隐隐加深了几许。
有伤在身,无力再遁风前行的时吟终于追了上来,几乎没有大喘气过的他,竟也气喘得有些狼狈。
阿肆依旧望着天空,问道:“你确定她会过来?”
时吟似是艰难地点了下头,“除却那只逃走的树妖,这片山林已经没有妖怪了,清音被冥途蛊反噬,一定会冲着生灵最多的地方来,人类的灵比不上妖怪,却也远胜于野兽禽鸟。”刚说完,他便咳嗽个不停。
“冥途蛊。”阿肆轻轻哼了一声,看了时吟一眼,“你这些蛊术都是从哪里听来的?”
听他这么一问,时吟忽然陷入了沉默。
“是一只,叫‘瞳人’的妖怪。”他低声道。
周遭,野草沙沙作响,碎石振动,仿佛有无形的气浪穿行而过,不知是否在听,阿肆望向天边翻卷的乌云,脸上闪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瞳人身在三界缝隙中的清幽界,”时吟继续道,“确切地说,它非妖非人亦非仙鬼,也就是它,知晓万物之事。”他的表情有一瞬的古怪。
似是想到了什么,阿肆脸色微变,冷声道:“今天这事了结后,你得如实告诉我,关于那只狰的行迹。”
怔了一下,时吟正要开口,忽觉周遭的气息赫然变得混浊,一股毛骨悚然的妖气正如同翻滚的乌云,无声地靠近了。
“来了。”
阿肆下意识握紧了刀。
头顶乌云涌动,而地下,同那乌云一起翻涌的妖瘴如同奔腾的“浪”,一层高过一层,势如排山倒海,端立在最高处的“清音”,红妆绿瞳,美得动魄惊心,却也妖诡万分。
就像初次会面时那隔着人潮的敌意相望,“神使”与阿肆,再一次对上了视线。
红唇边绽开愉快的笑容,“清音”微微抬手,只听天边闷声雷动,推拥的瘴气化作潮头,掀起了数丈高的浪,然后,狂澜倾覆,伴随着轰然的雷声,狠狠地劈盖了下来。
眼中猩焰骤燃,阿肆拔出弑妖刀,以最快的速度从村道飞驰而过,念动咒文,朝八方各甩出一张符咒,八条沐着火焰的腾蛇立刻汇聚到空中,张开一道坚固的网,仅仅刹那,便将那洪水猛兽般的瘴气挡了个严实。
哪怕再棘手的怨灵,说到底也只是怨灵罢了,他还不至于完全束手无策。
脸上浮现出愤怒的神色,“清音”望着跃向半空,朝自己持刀砍来的少年,忽然伸手扯出一条怨瘴浸淬的锁链,用力朝他挥去。
那婴儿手臂粗的链子怪异至极,不论阿肆是攻还是守,总能在最刁钻的时机变换攻势,哪怕被弑妖刀死死咬住,也能迅速散作烟雾,再以肉眼难以捕捉的灵巧回归原貌。
稍作不留神,阿肆的手臂和肩膀上便多了几处伤口。
或许是受那怨灵的气息所干扰,阿肆心中怒气渐升,再难冷静下来,挥刀的招式也渐渐显露出了杀意。
时吟见状,忙飞身前去阻挡,却无奈伤口再度开裂,一时间力有不逮,险些连同分心的阿肆一起身首异处。
“你到底想做什么?!”从半空摔下,阿肆飞速挡下攻击,恼怒地推了他一把。
“我已经说过了,清音只是被蛊术反噬,你不能连她也杀了!”时吟的脸上也闪过了怒色。
“那么你说,这蛊要怎么解?”阿肆大声质问。
这个村子离长安太近,绝不能把事情闹大,更不可让那怨灵附身的女子跑去长安,真到那时,夜叉寮定落不得好下场。
见时吟一时半刻搜刮不出半个字,阿肆气得不行,接连几刀挡下攻击,要冲上前,却听时吟飞快问道:
“能不能用解除蛊术的咒法对付?”
“这蛊术太过复杂,”阿肆握紧了刀柄,脸色有些发青,“我也无从下手。”
跟着老岑学了不少,不管是身法还是咒术,自然也包括各式各样的蛊,可唯独眼前这种,他见所未见。
想起老岑,当初与他雨天交心的场景莫名地再次浮现。
交心......
对了!
阿肆忽然心下一动,忙问时吟道:“你可有办法潜入那女子的内心?”见时吟没反应过来,他又快速解释:“倘若能让她醒来,夺回自己的躯壳,便有望将体内的怨灵驱除出来,届时,我便有办法释放它。”
时吟略一迟疑,随即坚定地点头,“好,你拖住她,让我去。”
阿肆痛快地拍了下他的肩。
“且慢!”时吟吃痛地将肩伤捂住,沉声道:“我需要借力。”
猩红火焰横扫半空的刹那,天边的浊障被涤荡出了半扇足以突破的空白,时吟跃上那血雾四溢的刀,伴随地狱红莲般的烈焰,纵身跃向了天空。
血红的曼殊沙华,每一朵的盛开都伴随着妖怪亡魂的嘶吼,那些个死灵的脸,几乎就浮现在时吟跟前,咫尺距离,愤怒且狰狞,斥责他为何与除妖人为伍。
对不起,清音......
“我来带你回去!”
眼神一凛,他逆着结界伸出利爪,不顾其皮开肉绽,竭尽浑身气力,念出侵心术的咒文。
望着眼前不要命的少年离自己越来越近,“清音”不由满眼恐慌,震怒之下,扬手狠狠挥出一鞭。
锁链笞出的爆裂声响,几乎让周遭的空气都为之震颤,却只见眼前猩焰乍燃,那意外凶猛的力量竟如甲胄般,将凶悍的攻击挡了开去,而待到火势减退,时吟的速度竟分毫未减,依旧照先前那般拾级而上。
盯着那张越发逼近的脸,她眼中的惊恐不由更深。
“你最好能一次成功。”
地面上,阿肆牢牢望着他的背影,露出一丝解嘲般的笑,皮肤苍白得仿佛血液尽失,握刀的手更是颤抖不止。
“你,你就这么想死么?!”“清音”脱口而出,不敢相信地瞪着时吟,“好,那我便遂了你的愿!”说着,她脸上凶光乍现,飞快一抬手,只见镶嵌在八方的符咒迅速燃烬,数丈高的瘴浪顷刻间化作数之不尽的恶鬼,凄切哭嚎着,即将冲破阿肆的咒屏。
终于,时吟道出了侵心咒的最后一字,护佑其身的猩焰旋即熄灭,地狱之花凋零,星星点点的余烬寂寞地划过了天空。
四目相接,百鬼定格。
仿佛脑子里崩断了一根最关键的弦,“清音”还想说什么,忽觉被人狠狠推了一把,连带着意识一起,跌入了身后的虚无。
黑暗,一望无垠的黑暗。
寂静中,一片不属于此季节的冰凉,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
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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