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窦德妃

天门街尽头,夜色笼罩下的朱雀门,在猎猎风声中巍峨而高耸,无比宏伟肃穆的气息,仿佛连天穹上方的星月也被其尽数摄去了辉芒。

流渚怀抱金瞳玄猫,仰面注视着城楼上灼亮的灯火,那些恪尽职守的侍卫,不顾夜深露重,依然面不改色地持刀而立。

静静地望着他们,流渚那双氤氲着墨色的眸子里,似是蒙上了一层缄默的冰霜。

只要闭上眼睛,依旧能嗅到数年前风中残留的血腥气,那股暗红色的可怖气息,如同游丝一般,始终不愿散去,每一丝寒冷的风里,仿佛都裹挟着无数被禁锢在此的冤魂,那些恨之入骨的怨,再多的符咒也驱散不开。

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两年前的暴雨与厮杀,本是亡者的她,心里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沉闷得喘不过气。

按捺住翻涌的思绪,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举步向前,忽然,察觉到风中有什么破空而来,侧首的瞬间,怀里的玄猫已是纵身一跃,伴随着一声威武的虎啸,有什么东西被它稳稳地衔住。

“玄将军!”

流渚面露紧张道。

猫儿轻盈落了地,只见口中衔着的,竟是一支暗中飞来的锋利箭矢,待看清箭上的物什,她不由得一愕,靠近箭簇的地方,居然附着一张紧贴的符咒,暗焰一般的红瘴正透过看不懂的咒文隐隐释放出来。

对方有所准备,莫非,看得见自己这个无漏身?

心里一惊,却未等她有所反应,撕裂夜空的声音再度响起,嗖嗖几声,似是又有好几只箭从晦暗中飞速而来。

咔嚓咬断了叼着的箭,玄猫头一低,前爪撑地,后腿猛地一蹬,势如闪电般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冲了出去。

黑暗中很快便传来了男人遇袭的闷哼声,流渚隐约看见两个漏网之鱼狼狈逃离,心中发紧,刚要追上前,又一道影子像个沙袋似的重重摔在了自己面前,慌忙之下定睛看去,玄猫的利爪正牢牢摁在那汉子惊恐的脸上,灿金色的兽瞳光华流动,浮溢着让人后背发凉的威胁之气。

“这是跟踪汀洲他们的人,”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赶紧道,“不能让他回去复命!”

玄猫耳尖一动,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嘶吼,随即扬起了利爪。

那汉子的瞳孔猛地一颤,立刻开始挣扎,一片衣襟不慎被猫爪撕开,露出了胸前一个隶书纹刻的“叁”字,乍一看像极了某种古怪的编号。

不等流渚进一步辨认,一声女子的呼喊冷不防从身后传来——

“且慢!”

距离汉子喉咙仅寸许远的利爪唰地停下,猫咪和流渚皆为一愕,循声回头,见月光下不知何时站立着两个身影朦胧的女子,一位衣冠华贵,姿容婉顺,另一位则更年少,着男装,容貌秀丽中透着几分倔强。

“不要伤害他,他只是奉旨行事。”

那华服夫人语气一缓,望着流渚道:“他看不见你。”

“他们是皇儿的内卫,‘魍魉’。”

来到更为僻静的地方,年长的女子低声解释,“圣上最近噩梦频发,故派他们加强了巡戒。魍魉中有懂咒法的异士,但看不见无漏身,那些人是冲着团儿来的。”

说着,她侧首看了一眼身边面色苍白的少女,眼中似是晃过一丝担忧。

“您是......昭成皇后?”

听过这番话,再结合她的装束,流渚对来者的身份已然猜到了大半,惶恐之下脱口而出道。

“是我。”

夫人语气平和,丝毫没有皇家贵胄的气焰。

“民女陈流渚愚钝眼拙,还请皇后娘娘恕罪!”

流渚扑通跪了下来,顺带按住舔爪子的玄将军行了个礼。

“免礼,起来吧。”

她宽和地笑了笑,俯身将流渚轻轻扶起。

身旁的玄猫一脸困惑,茫然地甩了甩耳朵。

“娘娘同你一样,都是无漏身。”

一直没说话的少女忽然将视线从猫咪身上移开,开口道。

顺势看去,流渚这才发现那少女的面色比乍看时更为惨淡,即便是亡魂,这种状态也似乎太过危险,而不等自己询问,只听她又接着道:“其实,娘娘和我正要去找你,奈何被这些魍魉拦住了去路。”她的语气里隐隐带着几分不甘。

“您也是无漏身?”

流渚惊讶地看向窦德妃,不知为何,她心情一下变得有些复杂。

夫人微微颔首,神情持重道:“关于夜叉寮,我先替皇儿向你们赔罪,人死不能复生,可皇儿的偏执与我脱不开关系,一些旧事的真相未能向他告知,如此,才造成了一连串悲剧。还望陈姑娘能不计前嫌。”

话虽如此,可是,不计前嫌四个字,似乎比想象中更为沉重。

这不是她能回应的事,至少没有那份的资格,她在心里默念着,眸中的神情难以分辨。

“娘娘......为何在宫外逗留?”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然而下一刻,对方的回答却让她倍感意外:

“我和团儿在此处等你。”

她蓦地看向对方,脱口问:“娘娘在等我?”

如她所见,在此之前自己与这位亡故的昭成皇后并未有过交集,她又怎会特意在等待自己?

“陈姑娘呢,来此处又为何事?”

窦德妃并未立刻正面回应。

要告诉对方真相吗,会不会招致不必要的麻烦......

迟疑了半晌,最后,她还是决心坦白,“我来皇城,是为了调查当年夜叉寮被伏击的真相。”牢牢注视着对方,她的脸上不见半分畏惧。

调查出真相,找出真凶,然后,释放那些被禁锢在此的魂灵,这便是自己接来下要做的所有事,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阻止汀州步入复仇的险境,背离岸边越走越远。

“当年夜叉寮奉旨来皇城围剿一只狰,却在激斗中被暗箭所伤,十位官吏,最终只活下来两位。”她迎着对方的目光,继续道:“死去官吏的尸身被暗中带走,这些是我亲眼所见,没猜错的话,他们还在皇城中,那些躯壳连同灵魂,一直以来被某种禁术扣留于此。”

亡魂会归家,夜叉寮的众亡人从未回过官署,其中必有蹊跷。

静静听完这番话,看着流渚坚定果决的神情,窦德妃的眼中隐有动容,却似乎并无多少意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倘若我告诉陈姑娘真相,陈姑娘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您......要告诉我真相?”

流渚忽然感到内心有丝不安,看了一眼窦德妃身旁默默无言的少女,见那女子也正牢牢注视着自己,心中不禁更加忐忑。

莫非她们要阻止自己?

即便死者落叶归根,死去的人也不会再活过来,汀洲的恨或许并不会消弭,可事到如今,她实在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妥帖的方法,能拦住执意复仇的汀洲。

心情正纷乱着,窦德妃平稳的声音再度响了起来:“放出暗箭的是圣上的内卫‘魍魉’,下令剿灭夜叉寮的,亦是圣上。”

这番话让她的心猛的沉了下去。

有那么一瞬间,她几乎看见了汀洲自杀似地朝龙座上的男人挥下了刀,然而下一瞬,人头落地的,却是被午门斩首的汀洲。

“其实......我猜到了。”她颤声道,“可我始终还抱有一丝希望,哪怕是某个心怀叵测的大臣,亦或是其他不那么位高权重的官员呢,如此一来,汀洲永远无法大仇得报,可他是那么倔的一个人,他释怀不了的......”

心中一阵痛意蔓延,她忽然模糊了视线。

“喵——”

脚边的金瞳玄猫仰首看着她,低低地叫唤了一声。

泪水夺眶,从墨瞳内无力滑落,消失于黑暗之中。

“对不起,陈姑娘。”

窦德妃叹息道,看向她的目光里流露出深深的悔恨,“我并非想要阻止夜叉寮的少年向皇儿寻仇,只是如此做法除了两败俱伤不会再有其他的结果,若是我说还有另外一条路能够阻止悲剧发生,你愿意暂且听听吗?”

另一条......阻止悲剧发生的路?

流渚身子一震,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向她。

顿了顿,窦德妃忽然开口道:“武周长寿二年,魏王武承嗣与梁王武三思诬告我夫君谋反,欲置我夫君于死地,二人酒过三巡,将密谋一事在私宴上悉数道出,而一旁得知其事的侍女,将期间种种告诉了她的亲信,也就是我身边这位韦团儿。”

她的目光深不见底,触及到往事,依稀染上了一层苍凉的色泽,“我曾解救团儿于那暴戾的魏王之手,团儿念着我的薄恩,冒险将此事告知于我。我那夫君,当时已被废黜帝位三年有余,被赐武姓迁居东宫降为皇嗣后,成日忧心忡忡,听得此消息,更是畏惧到寝食难安,一想到或许会被送往酷吏来俊臣手中审理,不禁绝望地大哭了一场,甚至想过自行了断免去痛苦。届时,望着懦弱无助的夫君,我亦是满心悲戚,隆基不满十岁,一旦丧父,便会失去最后的庇护,先不论称帝的武后能否容得下他,那魏王与梁王早就视李氏一族为眼中钉,难保下一步戕害的目标不会是我孩儿。于是,无人相商的我,孤身找到了团儿。”说着,她缓缓侧首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

“韦姑娘,她?”

流渚眼眶泛红,似是费解看了看沉默而立的韦团儿。

韦团儿朱唇紧抿,神色难辨,而窦德妃的声音再度响起,似是夹杂了一声压抑的轻叹:“团儿是武后的侍婢,想要避人耳目接近她并不容易,所以那次深夜会面,对我们彼此而言都是险中求见,机会难得,然而现实却是又一盆冷水,本想找出破局之法的我们,很快便发现,眼下朝中无人可用。”

怎会如此......

流渚心下不安,又忍不住看了一眼身边的韦团儿,见她的脸上仿佛也浮现出了一丝强忍的悲哀。

无奈地浅作一笑,窦德妃又道:“就在两年前天授二年,宰相岑长倩、格辅元曾上书反对武后变易皇嗣,结果没过几日便被魏王诬以谋反,凄惨死于狱中。而当时的凤阁侍郎李昭德,舍命劝谏武后,历经万难,好不容易才保住了我夫君的皇嗣之位,此等忠良之士,又岂能再让他们身陷险境?于是,我与团儿认清了现实,意识到步入绝路的我,决心以身入局,将魏王与梁王的欲加之罪揽到自己身上,替孩儿的父亲撇清嫌疑。”

“所以,您的做法是......”

流渚低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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