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 22 章

引商飞鱼亭在教坊司大门进来不足百尺的飞鱼湖正中,八角飞檐,檐下悬挂翠玉玲珑铃铛,麹塵素纱卷在风里,依稀得闻一两声铃音。

引商飞鱼亭四面环水,只有一三孔拱桥通过,一言拾阶而上,阿盘上前打起轻纱,引一言进去。

春娘穿孔雀蓝洒金襦衫,茉莉黄齐胸锦缎裙,如意花鸟纹白玉香囊球,微风来暗香浮动,手托素面琉璃茶碗向一言微微致意。

一言上前交手弯腰行礼:“见过春娘子。”

春娘未语先打量一言,眉若春山,眼含秋水,双眸似江南烟雨,水光潋滟又深不见底,此时她风头正盛仍然一身教坊司宫部青蓝制式襦裙,掩去一身风华。

见她看见自己面色依然安静而疏离,仿佛世间事皆与她无关,有些好奇:“你看见我不觉得奇怪,惊讶吗?”

春娘乃是胡人与汉人的混血,肤色白得近乎透明,黛眉入鬓,高鼻深目,粉色的唇瓣完全出自汉家,妖娆艳丽如盛放的玫瑰。

“西市百商,多见胡人,有何怪异?”一言轻声细语。

“呵呵,果然是你,”伸手亲自为一言添茶,“此茶苦涩,我却甚爱。”

起身致谢,复又侧身坐下,一言轻啜慢品,“甚好。”又极目四处,“这里安静无人,春娘可是有话要说。”

春娘微微颔首,“引商飞鱼亭四面皆是水,只有我们前面正对着的一条路,这里藏不住任何人,曾经有人建议湖中移入荷花,更添诗意。

姚司正偏要空着这一大片湖水,以前不解,后来才觉出此处甚妙,便是我们坐的亭子上面,进来之前我也细看过了,此时除我们二人,再无一人。”

这里是教坊司说话最安静的地方。阿盘不知何时早已经出去了,正站在桥头。

闻言一言挺直脊背,面色肃然,“请春娘直言。”

幽幽一声叹息,春娘终究是说了出来,“我曾赴贵人之宴,偶然听说翟州大坝之所以冲垮,除了今年水患严重外最主要是有人凿开了大坝,若大坝不被破坏,即便水患再严重大坝依然可挡水患,保护百姓。”

春娘之言似旱天惊雷,几乎令人尸骨不存,一言双眸幽深似寒潭,萦绕着无限的愤怒与悲凉,一滴泪隐入襟边悄然无踪,再抬眉,眼中已然安静无波,欲起身行礼。

春娘阻止,“这里虽听不见,可是看得见的。”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透明琉璃酒壶,里面红色葡萄酒荡漾,置于石桌之上,“酒还是茶?”

“茶,”一言眼睛落在酒壶上,手指却指向茶杯。

春娘抬手再次斟茶,一言有些明白,今日与春娘初见,为何准备这满嘴苦涩之味,此时非此茶不可,细细品味着唇舌之间深入肺腑的苦意,一盏茶尽,一言欲言又止,终是问了出来:“春娘可还有教我的。”

春娘知其意,果断的摇摇头,抬手指天,“我所知也不多,再多说徒乱你心神,于你无益。”

思忖春娘所言,知道她说的是实话,没有通天之能,谁敢凿开大坝,这样的人便是知道了,此刻又奈何。

一言点头,因今日是宫部选拔的日子,答应十安去看她跳舞的,此刻已经迟了,不得不起身告辞。

春娘又挽留,取出一个拇指大小的深色琉璃瓶,“这是谢你这些日子为我煲汤的,喝醉酒又吃错药,肠胃万物难容,若不是图蓝的汤水,那几日我恐难捱。”

“不是谢过了。”一言不解。

“那些话,是为你那句,‘我为着我们都是教坊司女的情谊’之言,才有今日引商飞鱼亭之约。”

两人原本的陌生,因对同一句话的解读悄然而逝,指了指那深色小瓶子,“这个是什么?”

“精油,”春娘笑说,“波斯来的,这个是薄荷精油,你才搬家,若是不喜欢屋里原来的味道,便叫杂役婢烧一铜壶水,在里面滴入十来滴,将铜壶座在火上,继续小火烧,直到水快干,保管你屋里味道洁净清新。”

伸手拿过来把玩一番,一言道:“这个我喜欢,多谢了,今日是宫部选拔赛,小妹参加了,原本说要去看她,此刻已经迟了,怕她着急,就此告辞,”

春娘也起身,两人并肩而行,下拱桥东西分路而去。

十安没看见一言有些不安,正探头往外看,这些日子一言请了教习教她,原本是信心满满的,此时未见一言,竟然莫名紧张起来,旁边的憨娘歪头嘟嘴看她:“你还紧张什么,不是你阿姐请人教了你许多天吗?”

十安知道憨娘为此事不高兴,也哄了她许久,又许了送她一件新襦裙,才哄好的,此时又旧话重提,十安有些烦躁起来,垂首低眉不说话。

憨娘见状,咬了嘴唇要哭不哭的,又要去推十安,一言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十安旁边拉住她的手。

“阿姐!”十安惊喜。

此时,正报宛檀之名,十安安心的往舞台上去。

曲终下来,十安欢喜得几乎要蹦起来,这是她跳得最好的一次,方才已经有几个教习夸赞她了。

选拔赛终,十安果然在入选宫部的名单上,憨娘也入选了,两人又抓住手抱在一起蹦跳,被一言拉开了,低声教训十安:“你们入选自然是高兴的,可曾想过落选之人难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十安受教,拉着一言的手点头,抿紧嘴,眼睛落滴溜溜转,憨娘不满一言说的话,低头撇嘴。

十安的物品一言早搬去了她屋里,也不必等明日,今日就可以将十安安置在宫部她自己的屋子里了,正好也想起一事,还要去找守门妇办好,着急起来便拉着十安往宫部去。

憨娘她们还要等明日收拾了才能搬进去。

眼见十安又跟着一言走了,憨娘在身后跺脚,也想跟了上去,如今她也是宫部的人了,可以进去。

等到了门口,一言走得快已经带了十安进去,憨娘还没有领宫部竹牌,被守门妇拦住了,憨娘急得指了远去的十安,“宛檀怎么可以进去?”

守门妇鼻子一哼,不耐烦起来:“你能与她比,那是甲字房图蓝的亲妹,走吧,明日再来。”

憨娘极为不甘,不得不走。

翠儿早按一言的吩咐准备了十安爱吃的菜,今日没有请别人只姐妹俩吃饭,都快不记得,曾经还有只与家人吃饭的日子了,十安眼里的落寞一闪而过,又有些兴奋起来,她爱甜些的口味,案几上都是她爱吃的。

先夹了烧羊筋给一言,这个阿姐爱吃的,她自己才吃藕夹,又尝红枣鸡汤,眼睛都眯成了缝。酒味清淡的石榴酒,浅酌小口,见一言似乎胃口不佳,“阿姐怎么不吃,身子不舒服?”

吃了碗里十安夹得羊筋嘴角翘起,“今日与姚司正一起做事,吃了点心,喝了茶水,此时半点不饿,”一言端起酒盏和十安碰杯,“贺你进了宫部,冬日不会受冻了,不过此后不许出风头,还要像以前一样躲在人后”。

十安自然懂,使劲点头,“若不是为了考进宫部,我才懒得练舞,又不喜欢,肯定只要练得教习不骂就好。”

十安性子不好争强,一言倒也放心。

屋前榆树上蝉鸣不止,吃了饭身上黏腻,叫翠儿收拾了碗箸剩菜,推十安提了热水进莲瓣红垂纱后面盥洗。

里面放着洗手架,木盆,干净的麻布,十安早就是在这里盥洗熟悉得很,洗去一天的燥热,换了麻色衫子油青半壁出来,虽一言现在不缺钱了,但十安穿得也平常。

案前一言在煮茶,十安过去,推开待客的明茶色软垫,坐在姐妹俩同样的紫色软垫上,自己舀茶,喝得皱眉,“阿姐,苦。”

“今日手重了些,你将就些吧。”一言隐在竹纹宫灯暗影里,看不清神情,声音有些漂浮。

十安看不清一言的样子,只觉得阿姐或许最近有些累了,一杯茶尽便起身:“累了,早些去歇息了。”

“我送你去。”姐妹俩牵手过了拱桥,新来的都在戊字房,丁字房恰好有一个空位,一言找人将十安安排了过去,“安安,我找过守门妇,还是没能将你和憨娘安排在一个屋子。”

总是觉得今晚的阿姐与平常不同,声音里有着化不开的哀愁,细品又好像没有。

十安有些心疼阿姐,责怪自己干嘛非要和憨娘住在一起使得阿姐为难,“阿姐,无妨的,我又不是小娘子了,还和阿姐住在一个院子了,不与憨娘同屋也不甚要紧。”

进去丁字房的时候,屋里的人见一言进来,都起身行礼,一言也分送了荷包,请她们关照十安,这才转身出来。

拱桥下溪水依旧穿石而过,门前榆树上蝉鸣声热闹不止,屋舍隔音不好,邻舍屋内杯箸之声,水桶相撞之声,还有模糊的说话声,杂乱无章传出。

推门而入,翠儿收拾好离开了,屋内空寂无声,反手将门锁上,一言后背倚着门身体滑到地板上,渐渐躬成煮熟的虾子一样,脸贴在地板上,片刻就将地板濡湿了大片。

四角竹纹宫灯在银红色纱窗下闪着橘黄的暗光。

月色隐没,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地上的人蠕动起来,又爬到床上,躲在角落里蜷缩做一团,身体不停的颤动,就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上一章
下一章
目录
换源
设置
夜间
日间
报错
章节目录
换源阅读
章节报错

点击弹出菜单

提示
速度-
速度+
音量-
音量+
男声
女声
逍遥
软萌
开始播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