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九月天高。
一只白鹤如画家笔下一勾而过的淡色,掠过湛蓝的天幕,沿着渭河之水,逆流而上,穿过翠屏一样的六盘山,落向秦岭北部的长安城。
万物萧瑟,唯绵亘的秦岭,半山苍翠,半山皎白,清晰的划开长江与黄河两大水域,,晕染出脚下万里江河。
长安城内,晨光初绽,各色商铺的营生陆续开张。
蒸腾的炊烟与热闹的吆喝声揭开大唐天宝新的日程。
酆镐二京,由文王与武王分别营建,迄今已有九百多年历史。
渭、泾、沣、涝、潏、滈、浐、灞,八川分流,相背而出,形成八水绕长安的奇观,终汇于城南,化作奔涌的黄河之水,浩浩汤汤,绵延天际。
灞桥两岸,怪石嶙峋,筑堤五里,栽柳万株。
采石修坝的工匠步履蹒跚,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重复着乏味的工作。
打着赤膊的船工,喊着号子,在往来停靠的船只上装货卸货,挥汗如雨。
各色干货、香料的味道夹杂着男人身上的汗臭味,女人头上的桂花油味,形成码头特有的气息。
过了辰时,鱼市张罗开了,渔夫吆喝着渔船纷纷靠岸,在杨柳树边,一字排开,约莫二十来只。
船上渔人,并不急着开舱卖鱼,或斜枕着船梢而睡,或在船头上结网,或在水里洗浴。
又过得半盏茶时间,城内各酒肆、饭馆掌厨陆续赶来。
渔户们这才穿上小褂,跳上渔船,抖开渔网。
闪着光的细鳞银鱼跳脱蹦跃,哗啦啦的在各自船头堆成小山。
个别赶早市的妇人,挎着菜篮子,趁乱拣走几条小鱼,他们也不理论,只顾得与城内来的大主顾唾沫横飞的讨价还价。
昼间闹声不绝,夜来江风呜咽。
盛世长安,可窥见一斑。
灞河水路繁华,码头密集。客运的、出货的、入货的、小本买卖的,分工明确,各自营生。
一艘客船,冷不丁的驰进出货的港口。
负责码头运作的工头高举双臂,连声喝住:“这是货港,客船往右边去——”
客船不动。
船艄公躬身钻入舱内:“公子爷,我原是说这港口进不得船的,这会子人家在赶咱们咧。”
客舱里的年轻公子身穿流云纹雪色直裾,外套银丝暗绣无袖罩衫,膝上盖了件雪色兜帽披风,认认真真的剥着桌上的一盘瓜子。他不用牙去磕,只用两根手指用力一夹,挑出里头的瓜子仁,存满了二十个之后再一口气吃掉。
艄公拿人钱财,忙着讨他示下:“公子,您看,这船还停不停了?”
年轻公子把未剥好的瓜子一撒,双手互拍两下,跳下软塌:“停,当然停了。”
他一手抖开披风,披在肩上:“多谢了,大叔,我这就下船去,耽搁不了多少时间。”解开腕上缠了几个圈的红绳,用力抖了抖。
红绳那头拴着只通体红羽的大公鸡,正肆无忌惮的蹲在案几上兴致勃勃的啄食着一盘蜜饯。
白衣公子果断出手,揪起那公鸡的脖子,扔到地上:“到了。”
大公鸡猝不及防,摔了个脚底朝天,居然张嘴说话了:“允鹤,你一点都不温柔。”
叫允鹤的白衣公子对着它指指点点:“你若再吃胖点,当心飞不动了。”
公鸡脖子一梗,偏过头去:“哪里就吃了?我才不吃什么人间俗物,我就是看看。”
艄公头次看到开口说话的公鸡,不由惊呆了。
允鹤又回头,对那艄公道:“适才是我腹语,打算入长安城内,表演杂耍,耍鸡玩呢。”
公鸡仰头分辩:“……我不是……”
允鹤哈哈一笑,俯下身去,美玉般的两根手指及时捏住它的嘴,不等艄公反应,扯着绳子往船舱外走。
迎面撞见了刚跃上船,正准备找艄公说理的工头。
“你……”
“你好。”允鹤礼貌的点了点头。
两人打了个照面,工头一愣,本能退开两步。
每日迎来送往这么多船只,工头并非全无见识之人。眼前的人衣着考究,周身贵气浑然天成。
长安多异客,这不是他能惹得起的主。
心有不甘的嘀咕了句:“这是货港……”
允鹤冲他一笑,快走两步立于船头。
赤条条搬货的工人,灰头土脸的修坝工匠,鸡鸭鹅等牲畜的便溺……四周的景象,仿佛都与他这身流云般素白的打扮格格不入。
然则,他却忽然笑了,迎着日头,白衣公子眉眼一弯,笑得比阳光还要灿烂。
用力扯了扯腕上的红绳:“阿肥,咱们到了,快出来,别慢慢吞吞的。”
船舱里有声音抗议:“我叫绯羽,不叫阿肥!”
体型硕大的公鸡,脖子上系根红绳,扑棱扑棱自船舱里走出来。
它个头比普通公鸡足大了两三倍,昂首挺胸,一摇三摆,模样看起来有说不出的滑稽。
船上工头看得直眼,这年头,长安异人愈发多了。满身华服的公子哥不走人行的客港,偏要在这四处腌臜的货港下船,手边不是遛鸟遛狗,居然遛了一只鸡。
允鹤又拉了拉绳子,一人一鸡,准备下船。
与工头擦身而过的瞬间,他忽然立住,侧头问道:“我要从这码头下船,这位大哥可有意见?”他眼尾的线条流畅,直飞鬓角。说话时,眉眼间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清透纯净,生生压住了他这身素衣的孤冷色调,叫人看着有说不出的讨喜。
工头一愣,嘴角不觉也带了笑:“就怕这路上太脏,脏了公子这身衣裳。”
“不怕。”允鹤又笑起来,他仿佛天生就是擅笑的,“不给你添麻烦就好。”
工头瞧他模样可亲,忍不住追问了句:“公子可是要入长安城,随身带只鸡做什么?”
满身红毛的阿肥气鼓鼓的倒竖起颈毛,刚要开口。
允鹤解释道:“准备访客,带着送给客人炖来吃的。”
阿肥又闭了嘴。
允鹤挥手与工头作别,踏上码头。
货运码头,历来各种污秽堆积。
允鹤白缎子的短靴,一脚踩在这灰扑扑地上,丝毫不以为意。
阿肥跟着走了几步,嫌弃的用爪子刨了刨地面,终于在一堆越不过的烂泥前头忍无可忍,大叫起来。
允鹤置若罔闻的走在前头,扯动红绳。
阿肥没有站稳,吧的一声,半个身子摔在烂泥里,又被红绳拖着拉过泥潭,半边翅膀全是泥污:“……”索性一头扑在地上装死。
允鹤走出一段,扯了扯腕上的红绳,没扯动。
回头,阿肥翻着白眼,肚子一鼓一鼓仰躺在地上。
允鹤原地站定了,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哪来的这些挑剔,我都不嫌,你还嫌么?”
阿肥不吭声,继续趴在地上装死。
一人一鸡僵持片刻,允鹤又道:“走啦。”
阿肥不动。
允鹤靠近一步:“再不走我把你收乾坤袋里啦。”
阿肥扇了扇翅膀。
允鹤把手伸进怀里,作势要拿东西。
阿肥咕咚一声站起来。
“这就对了。”允鹤转身。
阿肥张开翅膀,抖了抖上面的泥,忽速度极快的扑棱起来,一下飞到允鹤的肩头上。
“……”允鹤无奈,伸手把它揪下来,放到披风的兜帽里,“你都这么沉了,居然还能飞。”
阿肥不用走路,舒服的窝在允鹤的兜帽里,脖子却探出来,伸得老长看热闹:“好好的,干嘛非选这最腌臜的路来走。”
“这个码头离城门近。”
阿肥仍是不满意:“你要不愿意走,可以把翅膀变出来飞。”
允鹤随口应道:“师父嘱咐我下山收妖不可招摇,不能引起混乱。”
阿肥嘀嘀咕咕,把下巴搁在允鹤的肩头上:“允鹤,你看,那边的人在干什么?”
允鹤看了一眼:“他们在修堤坝。”
“修堤坝干嘛不穿衣服?”
“嫌脏。”
“穿衣服有什么脏的?”
“干活会弄脏衣服。”
“弄脏衣服干嘛不换新的。”
“没钱。”
“钱是干嘛用的?”
允鹤指了指长安城的方向:“城里用来换东西的。”
阿肥似懂非懂:“那你有没有钱,用不用去修堤坝?”它自行脑补了允鹤扒光上衣,在泥地里挖石头,跟那伙人一道拿根粗铁杵在石头上叮当乱敲,抹一脸灰的情景,激灵灵打了个抖,大声道,“我不要去修堤坝!”
允鹤哭笑不得,拍了拍行囊:“有钱。”
阿肥安下心来,拍了拍胸脯:“那些扛东西的人也修堤坝?”
“他们是船工。”
“船工又是干什么的?”
“搬东西的。”
“搬东西干什么?”
“换钱。”允鹤耐心解释着,侧头道,“待会入了城,你别大声嚷嚷,小心让人当妖怪抓了去。”
阿肥满不在乎:“我本来就是妖怪。”
允鹤:“……”更正道,“是朱雀。”
阿肥得意洋洋的反驳:“渡劫没成功。”
允鹤无语了:“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骄傲的事。”
阿肥哼唧两声,东张西望,伸出半边翅膀,卖力扑腾,继续十万个为什么:“那边那个人,为什么只拿着鞭子,他为什么不搬东西?”
允鹤被他扇了一头灰,甩了甩头发:“那人是监工。”
“监工是干什么的?”
“就是不用干活,只看着别人干。”
阿肥想了想,总结道:“就是跟仙尊一样,只督促你练功,自己不用练。”
允鹤失笑:“师父跟他可不一样。”
一个穿着粗布麻衣的船工,肩上扛了个麻袋迎面走过来。
他年纪看起来似乎比其他船工都要小很多,并没有像他们那样打着赤膊,身量在这群膀大腰圆的队伍里显得异常单薄。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要右脚先踏出去踩实了,左脚才跟上。
那麻袋显然分量不轻,压得他半个身子沉下去。
允鹤自觉侧身让了一步。
阿肥两个翅膀扒拉着兜帽,大半个身子探出来,忽张口道:“这个搬东西的人怎么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手上怎么还戴着些叮叮当当的镣铐?”
它的嗓门又高又亮。
那少年船工听到声音,转目往允鹤身上望去。
允鹤反手一巴掌将阿肥拍回兜帽里,略带歉意冲船工笑了笑:“我没怎么见过世面,一时失言……”他唇边笑容极暖。
少年船工本已低头,准备快步走过,听到他的解释,又忍不住抬头多看了他一眼。
深秋之际,霸陵两岸垂丝翠羽已尽,泛黄的枯叶打着旋,划过允鹤簪发的那根仙鹤衔梅的白玉簪,自他眉宇间飘过,莫名沾染了几分温度。
允鹤随手接住了片枯叶,揉碎抛到地上。
少年的目光随着他手中的枯叶落地,又慢慢回到他的鬓角上。
他鬓间垂着一颗赤红的珍珠,缀在白玉簪下,在阳光底下微微晃动,闪着顺泽的光晕。
身后,阿肥忽然一缩脖子,出声提醒道:“哎呀,那个拿鞭子的人过来了!”
“不许偷懒!”长长的鞭尾随着怒叱声扫过来。
少年船工瞬间回神,本能侧身躲避。
啪得一声脆响,鞭子打在他肩头扛着的麻袋上,拉开一道口子。
玉脂般的白米哗的倾泻而下,落了允鹤半个肩头,又有些倒在了他身后的兜帽里,砸了阿肥满头。
阿肥不满的叫出声来。
少年脚步一个踉跄,赶紧卸下肩头的米袋。他情知闯祸了,满脸无措的蹲身下去,双手去掩麻袋上的裂口。
“混账小子!找死!”身后鞭子噼啪如雨点般落下。少年不敢再躲,只僵直了后背硬挺。
鞭子打在背上,拖出血痕,他嘴唇忍不住哆嗦起来,却始终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不敢吭声。
监工越打来越来气,一脚踹在少年的肩窝上:“你要作死!这批官粮是杨相国亲自吩咐从晋陵运过来的!你敢从中捣乱,怕是不想活了!”
少年不作声,带着镣铐的双手不停扒拉着地上的白米,往破洞里塞,似想作最后补救。
他的双手上全是发黑的裂口与血痕,本就皲裂干枯得毫无血色的唇被他咬破了,反倒有了一抹醒目嫣红。
监工看得冒火:“蠢材!这米脏成这样,塞回去喂狗吗!”他一脚踢开少年的手。
少年茫然抬头,黑如点漆的眸子定定的望向他。
监工又指着少年劈头盖脑一顿骂,这才消了口气:“这袋米,抵你一个月的劳工,再出岔子老子把你关回大理寺去!”
少年默然不语,训话过程,他自始至终垂着眼睑,一把一把抓着掉落地上的白米,往麻袋里塞。
允鹤等那监工走远,拍了拍肩膀上落下的尘,又翻转兜帽,把里面的米全部倒出来。
轻声道:“要不要我帮你捡?”
少年抬头看了他一眼,又慢慢低下头。
允鹤原地等了一会,不见少年有所反应,无奈的耸了耸肩。
阿肥似乎被刚才那监工气势汹汹挥鞭子的模样吓怕了,连带声音也低了下来,躲在兜帽里头不住催促:“允鹤,快走吧,再不入城,天要黑了!”
允鹤低头,又看了那少年一眼。
那少年抬起袖子擦了把汗,汗水糊在他脸上,混着袖子上沾的泥,黑一道灰一道。他半边额发披下来,盖了一侧额头,黑丝绒般的长睫毛覆住了他眼底的颜色,叫人辨不出心绪。
“那我走了。”允鹤朝他挥挥手。
少年充耳不闻,继续低头,一捧接一捧的装着白米。
走出二三里路,阿肥的惊吓过了,开始喋喋不休:“允鹤,你刚才为什么不帮帮那个孩子?他缺钱吗?你分他一点吧,你钱多吗?”
允鹤道:“我说了帮他,他没理我。”
阿肥良心发作,拿捏起架子训诫道:“他不理你,你为什么不能主动去帮他。你忘了仙尊教导你,要仁爱善良……”
允鹤听了半截:“刚才是你催着我走的。”
阿肥哑口,换了个话题:“别人干活都不用戴镣铐,那个人为什么戴着镣铐?”
“我之前看过,一些戴罪的人会被官府要求戴着镣铐出来干活。”
“戴罪的人就是坏人?”
允鹤摇头:“戴罪的人,不一定是坏人。”
阿肥又道:“我看他应该不是好人,他刚才盯着你的赤鲛珠看的时候,连眼睛不眨一下。”
允鹤彻底无语,伸手拍了拍兜帽里的阿肥:“你有立场没有?”
阿肥气急败坏:“我都是为你好,赤鲛珠是多了不得的宝贝,万一被人偷去了,那得多危险。仙尊让我这次下山来协助你,就是让我好好保护你,你应该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允鹤忽然停住脚步。
阿肥奇道:“怎么不走了?”
允鹤仰首,目光望向正前方的天幕。方正的城郭上空,金光耀眼,一片清明。
“城门到了。”
阿肥用翅膀扒拉开允鹤的一缕黑发,在兜帽中探出头来。
只见前方城墙拔地而起,两侧绵延,不见尽头。城墙正中,两扇朱色厚重的城门对开,上有城楼高筑,檐角飞翘,宛若一笔白描,延至天边。
此时,城门已开,内外均有羽林卫持戈把守,准备入城的人排着队,自觉接受守卫的盘查。
允鹤仔细观察了会,走到队伍最后,准备排队。
阿肥奇道:“怎么不往前走了?”
允鹤扬了扬下颌:“要排队,前头有人要查的。”
阿肥不解:“查什么?”
“查你是不是坏人,进城做什么。”
阿肥忿忿不平:“你又不是坏人!”
允鹤耸肩:“可你说了不算。”
阿肥不高兴了:“你是上仙,能进城是他们的荣幸!怎么能屈尊纡贵,跟在凡人屁股后面!”
一人一鸡的对话声大了,惹得排在前头的长者频频回头:“年轻人,莫急莫躁!”
允鹤朝他笑了笑,不再交谈。
进城队伍缓缓推进。
允鹤把阿肥藏在兜帽里头,又将两鬓的长发全部归拢到脑后盖住了兜帽。
卫兵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循例盘问:“进城干什么的?”
允鹤道:“探亲,访友。”
阿肥嘴巴闲不住,蹲在兜帽里:“别胡说,你哪有亲友?”
允鹤:“……”
卫兵抬头:“你说什么?”
允鹤在兜帽里狠掐了把,一脸茫然:“我没有说话。”
阿肥被掐得直蹬腿,张口想叫,却又不敢吱声。
卫兵察觉他身后动静:“背上藏着什么?”
允鹤目光真诚:“没什么。”
几根头发钻进阿肥鼻孔里,兜帽里阿肥身子抖动几下,打出两个惊天动地的喷嚏。
允鹤躬身下去,抬手捂着嘴巴咳嗽出声:“连日坐船吹风,想是要感染风寒了。”
卫兵起了疑心:“你进城所探何人?姓甚名谁?”
阿肥幸灾乐祸:“看吧,撒谎!人家问了就圆不过来了。”
允鹤:“……”
恰逢此时,队伍里不知是谁的板车撞歪了谁的担子,争吵起来。两伙人越吵越凶,继而动武,一发不可收拾。
“打架了,打架了!”闹声愈重,队伍中开始有人高喊,又陆续有无辜者被波及中伤,长安城门前很快乱成一锅粥。
“城门禁止喧闹!”卫兵连喝数声未果,眼见这摊子越闹越大,无心再管允鹤,匆匆赶去队伍后调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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