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风暗忖:妖物对曾经到手的猎物有疯狂执念。我只顾得查当晚值夜队伍,看来仍是疏忽大意了。
“这么说,这少年是你买回来的?”
允鹤淡道:“无所谓买不买的。我只是单纯想帮他个忙而已。大家彼此交个朋友。”
“……”晁风顿了顿,“他可有对你说过……”
允鹤打断:“他之前是个哑巴。”回头站定了,“晁大将军若无其他事,我这便告辞了?”他忽然想到一事,“是了,晁将军应该认识东市里头那家姓柳丢了孙子的人家。”
晁风点头:“认识。”
允鹤淡然一笑,眸中却绝无笑意:“晁将军为何不将尸体送还给那位老人家?”
晁风拧紧了眉:“你如何知道她小孙子已死。”
允鹤看了眼地上的蛇尸:“适才那些妖物对话,说要对抓来的人炼魂。被炼魂之人必须惨死,不入轮回。以晁将军为人,若亲自去安抚那位柳婆婆,想必是已经找到那孩子的尸体。”
晁风沉默片刻:“他确实已无幸。不过,心存侥幸,总比绝望来得好。”
允鹤点点头,他本不是苛责之人,只是丢了魂火一事,让他实在头疼。一方面他觉得有些高兴,毕竟这一魂留在迟瑞体内,能让他开口说话。另一方面,他又担心封印之事真会因此受影响。
“若无其他事,我们这便……”
晁风道:“萧兄可否到寒舍略坐。关于近日长安城人口失踪一事,在下正想请教一二。”
允鹤颇为意外看着他。以晁风的性格,独来独往才是最正常。倘若他让允鹤离开长安,少管闲事,允鹤多半都不觉得出奇。
“晁将军有邀,自然是可以。不过小瑞……”
晁风接道:“寒舍离此处不远,迟二公子正好去那里歇息。”他实在不擅长说这种违心的话,背过身去。
他本以为那晚过后,迟瑞与萧允鹤便不可能再碰面,迟瑞恰恰又不会说话,因此并未用无忧花抹去他的记忆。不料今日看来,他们二人不但凑在一处,迟瑞还能开口说话了,这当真让他始料未及。
萧允鹤身份特殊,长安城内有妖一事,本来就瞒不过他。只是无忧花粉一事,暂时还不宜外泄。
允鹤点头:“那便走吧。”
外头忽传来杂乱之声,透过纱窗,可见人影幢幢。
“金吾卫搜查!无关人等,一律退避!”
允鹤皱眉:“我不愿惹了这些人,你打发他们。”
晁风大步走出去:“何人喧哗!”
为首一人着装与晁风相类似,只是肩袖的图案不是麒麟而是飞凤:“晁将军。我等不知晁将军在此,听闻报讯,便先赶来了。”
晁风沉着脸:“苏将军,皇城内的治安才是你分内之事。此时不在大明宫之内,听何人报讯跑来九成宫?”
苏将军一怔,为之语塞,随后答道:“今晚不该属下当值,恰在附近听闻动静,便跟着一起过来了。”他目光探入丹室之内,“不知里头发生何事?”
晁风肃然道:“无论是否当值,金吾卫左上将军都应当坐镇大明宫内才是!”他显然是十分不悦,隔了有会才淡了语气,“这里年久失修,房顶漏了。附近花草树木太多,有蛇出没,惊动了宫人,已经除去了。无事。”
苏将军一眼看到地上两条蛇的尸体,眉间不经意的蹙起,口中应:“是。”
允鹤扶着迟瑞,身影隐在丹室一角,从他角度,可清晰看到那苏将军身后紧随一人,便是那日在黑市里,要与他一同买下迟瑞之人。
九成宫外,一片浓密的松林遮住了月。
深秋,地上松针落了厚厚一层,踩上去有一种奇异的触感。
允鹤慢慢走在松林里。他不断的调整脚步,配合着迟瑞的步伐,感觉身后之人越走越慢,呼吸声越来越重:“还能走吗?”
迟瑞轻点了点头,胸腔里头像是有一把刀在不停转动。
他有种错觉,整个胸腔都已经被撕开了,撕成一团模糊的血肉。一层接一层的细汗起了又被风吹干:我能说话了……
迟瑞用力摇摇头,迷迷糊糊,又止不住的恍惚。
“要不就休息一会吧。”允鹤停住脚步,故意揉揉腿,“好酸。”
他把迟瑞扶到块青石背后,双手按着他的膝盖,在他面前蹲下:“还好吧?”
迟瑞靠坐在青石上,身子习惯性的蜷成一团。听到允鹤说话,他勉强抬头,挤出丝笑意:“我……还好……”
允鹤一手轻搭在他的肩头上:强行逆转脉轮的过程,是很痛苦,难以适应的。之前从未遇过这种状况,这一魂强行冲撞进入这少年体内,也不知道会不会留下什么后遗症。
三魂主掌人的意识与精神。结封印、摆阵图均需心神合一,摒弃杂念,依这么看,绯羽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目不转睛的的看着眼前的少年,允鹤不着痕迹叹了口气。
迟瑞疲倦的闭了下眼睛,又很快睁开,看到允鹤始终定定的看着他,有些怯了:“允鹤哥哥……?”
允鹤笑了笑:“没什么。很累吧,歇一会。”他靠坐过去,让少年半倚在自己身上。
迟瑞忙摇头:“不累……”
允鹤情知他之前被驱使惯了,言行举止均十分拘谨,有心要逗他一笑,分散些注意力:“靠着坐舒服一点,不信你试试。”
迟瑞怔了怔。
允鹤继续笑道:“你不累。要不,换我靠着你?”
迟瑞犹豫了下,点头。
允鹤笑起来,手肘搭在他的肩膀上,把他轻搂过来些:“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个楚国人坐船过河,船划到一半的时候,突然拿在手上的剑掉到了河里,是他急忙用小刀在船上刻了起来,船夫很奇怪的问他,你这是干什么呀?那人回答道,剑是从这个地方掉下去打的,我做个记号,到了岸上以后好找啊。”他说到这里,语声特意顿了顿,“你猜船夫说了什么?”
月华清辉投影在他的眼底,他眸中闪着华光,衬着满脸笑意,十分灵动。
迟瑞略低着头,这刻舟求剑的故事,他是听过的,却不打断,仍是认真听着,轻摇了摇头。
允鹤侧头看着他,眼角笑意越来越浓,几乎要溢满出来:“船夫瞪眼瞧着那楚国人,又说道,你个傻子,你至于凿那么大个洞吗,船都漏水啦!”他说完,笑得前俯后仰。
迟瑞:“……”
允鹤笑了一阵:“你为什么不笑?这个故事不好?那我给你换一个。”
迟瑞忙道:“不……这个故事很好。可是我……”
允鹤笑容极具亲和力:“你想说什么?你说。”
迟瑞静了有会,轻声道:“我……我想回长安城……回我们住的地方去,可以么?”
允鹤收起笑,问道:“你不舒服?”
迟瑞摇头,迟疑片刻,又点头。
允鹤爽快应道:“好啊。那我和晁将军说一声。”
迟瑞喜出望外,他本以为允鹤应允了晁风去他家中议事,便不会答应他的请求。轻抿了下嘴,他肩膀微微下垂,似乎松了口气。
阿肥心事重重,难得一路都没有开口。
允鹤站起身来。
晁风原地站着等了会:“休息够了?可以走了么?”
听到他的声音,迟瑞的神经马上绷紧了,不自觉的朝后躲了躲。
他想起晁风家中那开得极盛,能让人闻之便失去记忆的花。心里在打鼓:他邀允鹤哥哥到府上去,这一次,会不会也想和上一次一样……
将他反应尽收在眼底,允鹤假装不经意的上前挪了半个身子,挡住晁风的视线,转移话题:“晁将军,你跟那位苏将军很熟?”
晁风疑惑的看了他一眼:“为什么这么问?”
“你看他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允鹤踱了两步,以一种审视的眼神,笑看着他,“以晁将军的性格,有人擅离职守,或者出现在不该不出现的地方,你的脸色不会那么温和。”
晁风垂首,看了看手上的龙纹长刀:“他是苏定方的儿子。这柄刀的原主人,是他父亲。”
允鹤了然点头:“将士的刀,跟修行者的法器一样,轻易不赠人。看来你与他父亲是故交。”
晁风淡道:“谈不上故交,他父亲曾托我一事,以刀相赠。”
允鹤眨眼:“故人之子。晁将军觉得,这位苏将军如何?”
晁风皱眉:“你怀疑他有问题?”
允鹤一笑摇头:“暂时不。我只是觉得这位苏将军的手下,有些眼熟。”
晁风沉声道:“萧允鹤,你有事不妨直说。”
允鹤一脸无辜的耸肩:“无事。兴许只是我眼拙,看错了。”
晁风:“……”
允鹤饶有兴趣的拾起地上一个松果,忽然想到了什么,“哦”一声:“对了,晁将军,今晚我们就暂且不去府上打扰了。”
晁风剑眉一挑:“为何?”
允鹤侧头,看了眼迟瑞:“小瑞身体不舒服,他认生,我带他回长安城比较合适。”
晁风目光越过允鹤,落在迟瑞身上:“现下长安正宵禁,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允鹤笑了笑:“我不违法纪,有本事带他回长安便是。”
晁风沉默片刻:“迟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他面沉如水,向迟瑞伸出右手。
此刻允鹤就在身侧,迟瑞本可以开口拒绝,然则他这身官服积威已久,迟瑞又是常在羽林卫的震慑之下,眼睁睁看他伸手过来,竟不敢反抗,只任由晁风将他从地上拉起,拖行两步。
感觉自己的手腕被钢箍箍住了,迟瑞一颗心沉了下去。上次,他也是这么强硬的将他从允鹤身边带走……
他要做什么?他要抹掉我的记忆吗?还是,像上次一样,抹掉允鹤哥哥的记忆,再把我送回羽林卫身边……
迟瑞想起那些在河滩上没日没夜劳作的日子,内心一阵绝望。胸前疼痛加剧,他脚下一软,正好撞上晁风的脊背。
“怎么?”晁风伸手,在他肋下一扶。
迟瑞眼神灰暗,本能想要躲避。
允鹤皱眉。从背后,他很清楚看得到迟瑞袖袍底下不自觉的颤抖。
伸手拦了二人:“晁将军,有什么话不能在这说?”
阿肥像是忽然醒悟过来,飞在半空,森然道:“现在谁也不准带走这个凡人。”
晁风看了他一眼:“放心,不会走远。我只问几句话。”他语气平淡,“不出萧兄的视线范围,以你的本事,还怕什么?”
允鹤看了眼晁风,又看了看迟瑞。
在他的认知里,晁风确实是个正直之人。适才心里一闪而过的隐忧或许是多虑了。他这样想,侧身让出一条路:“好。”
晁风带着迟瑞走远几步:“你不必怕我,我只问你几句话,问完便放你回去。”压低嗓门,“萧允鹤不是普通人。他若决意要帮你,那是好事,我不会拦着。”
迟瑞略抬了抬眼,抓紧自己袖袍,没有作声。
晁风直接问道:“迟公子可还记得当日应允我之事?”
迟瑞一怔,开口:“我……没有……说出去……”他过去一直不曾开口言语,今日方才得以发声,许多字音尚且不懂,说话磕磕巴巴,语速也极慢,好不容易才将一句话说清楚。
晁风耐心等他说完:“我信你。”
迟瑞惊讶的抬头。
晁风继续道:“叫你过来,也并非质疑你,只是提醒你要牢记此事。无忧花一事,不可对人言。即便是你的救命恩人,也不可说。”
迟瑞点头:“我……会记住……”
晁风沉吟片刻:“今晚,你为何又会出现在九成宫中?”
迟瑞张了张嘴,侧头,似想朝允鹤的方向看一眼。
晁风眉角一扬:“他不让你说?”
迟瑞摇头。并非他不愿说,而是太多语言,他一时半会根本不知该如何表达。
“……半夜听到声音……允鹤哥哥说,可以……做诱饵……跟着……”他连说带比划。
晁风皱眉:“他让你去作饵?简直胡闹!”
迟瑞急忙摆手:“……他和我……一起……”
晁风冷哼一声:“带着普通人一起行动,那也是胡闹!”
他面上不悦,暗里却不得不承认:他这么做确实比他每日每夜在长安城里蹲守,要先一步发现问题,赶到现场。
“你两次遇袭,在此之前,可有留意到附近有什么可疑的禁卫军出现?”
迟瑞:“……”他之前每日接触的几乎都是皇城的禁卫军。
不明白对方到底想问什么,他脸上显出茫然之色。
晁风一问过后,也觉自己问傻了。普通人见着皇城禁卫军,只会觉得敬畏,哪里还敢仔细观察,看他是否有异动,行为是否妥当。
两人默然对站了半晌。
迟瑞鼓起勇气,比着手势道:“我……可以回去了么……”他胸口一直膨胀着一股力量,反反复复切割着脉络。纵然强自忍耐,他也渐而要站不住了。
晁风挥了挥手,似乎仍想嘱咐一句,最终却是什么也没说:“去吧。”忽又冷声道,“以后,那位萧公子若再发现点什么,让他直接来找我,不必带你去冒险。”
迟瑞没有应声,暗道:我并不觉得这是冒险……
转身,以他能走出的最快速度,往允鹤身边走去。
他胸口仍是难受,心里却舒坦起来:这个人并没有抓我回去,我大概……真的不用再回到从前的日子去了……
启明星出现在天际,天边现出鱼肚白,神州大地由夜转昼,迟瑞抬眼,望向晨昏交替的蔚蓝天空,天脉散发着瑰丽的色彩,与地脉交接,宛若一个经万世而永不停息的巨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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