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门一下被踹开了,只着亵衣的男子冲进来:“什么人胆敢来萃锦楼捣乱!”
晁风:“……杨相国?”
门外守卫的羽林卫一拥而入:“淫贼在哪里?”
“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淫贼……咦?晁将军?……”
晁风乍见杨国忠,又见四面八方涌进来的羽林卫,便知今日的麻烦不能善罢,眼下情形实在尴尬,又有女子赤身**香艳画面,愈发难以解释,只得先跑再说。当即一拱手:“下官追捕贼人,无意打扰相国雅兴。”当即也跳窗翻了出去。
龙武卫禁军统领晁将军本是武艺过人,行动迅疾,轻功了得的,奈何不太熟悉萃锦楼的布局。
萃锦楼每个房间窗户均挂了银铃金钩,以作招客之用。若金钩挂起,便代表今夜姑娘房内有人,不便留客。
晁风跃出窗口,一手勾住屋檐,翻身想上屋顶。
他与允鹤不同,允鹤是为了躲避城内巡夜守卫,故而逃跑时只择小路往下跃,晁将军乃长安城十二卫首领,并不在意夜巡队伍,听得楼底下纷乱不堪,只想着先于显眼处发号施令,止了底下这场闹剧,上跃之时,衣领顿时被金钩勾住。
巧逢此时,允鹤原路折回。
他适才隐约听得身后动静,便知道晁风跟在他后头,又听萃锦楼内抓淫贼的呼声不断,担心晁风无法脱身,逃出一段路,又折返回来,恰恰看到刚跨出窗口的晁将军,好心想去拉他一把。
他急欲摆脱眼前的困境,身在半空,瞥见阁楼附近暂无金吾卫身影,只想着赶紧提速,一急之下竟露了真身。
光羽璀璨中,允鹤后背生出一双洁白的长翼,遥遥向晁风伸出臂膀,用力一抓,没有抓住晁风的肩头,倒是揪住了他的发髻。
他一抓过后,便听到底下喧闹声加重,杂乱的人影自阁楼一侧投过来,心头大乱,顿时也不管手上抓的是什么,便即展翅高飞。
嗤啦一声,晁风整件外袍连同腰带一起,被金钩生生扯下,挂在窗台,兀自不断晃荡。
于是,在万众瞩目中,大家睁眼看着龙武卫禁军统领晁风晁大将军**着上身,被一个背上长了洁白双翅,浑身闪着金光的鸟人揪着头发,绕着萃锦楼盘旋三圈,凭空消失不见。
“是晁将军……”
“晁将军被鸟人带走了!”
“有鸟人!还在发光!快取弓箭,把他射下来——”
晁风被允鹤抓住发髻,身不由己,肋下生风,在漫天星辰中,沐浴着秋夜的月华,与脚底下的呼喝声、惊呼声渐行渐远,满脸的惨不忍睹。
允鹤越飞越高,他心无旁骛,只想着躲开这些侍卫,一路挑僻静的地方去。
也不知飞了多久,感觉底下人声尽失,这才落在片屋脊上,长出口气。
“呼呼,累死我了——”允鹤躬身喘着大气。
阿肥叽叽呱呱:“累死我了,呼呼……”
允鹤把他从兜帽里揪出来,扔到檐瓦上:“是我在跑,你累什么?”
阿肥反驳:“我心里紧张,腿上虽没跑,心里却一直在跑。”
允鹤整晚都在狂奔,此刻累得要命,懒得与它争辩,在屋脊上踉跄几步,想找个地方坐下来。
阿肥忽叫道:“糟了!允鹤,你完了!你闯祸了!”
允鹤脑海中正一片空白,本能应道:“我闯祸了?”
阿肥飞快扑着翅膀:“你身份暴露了!”
允鹤思维转不过来:“我的身份?”
阿肥翅膀在他臂上猛拍:“你刚把真身露出来,光着一对大翅膀,满长安城飞了个遍……”
允鹤茫然:“我现了真身在长安城里飞?”一愣过后,记忆塞回脑子里,他开始抓狂,“啊啊啊,我给忘了!我把真身露出来了,那怎么办,有没有很多人看见?”
阿肥还未答话,身后,有人凉凉道:“很多人看见。”
允鹤回头。
晁风满脸寒霜,持刀立于屋脊之上。宽阔的肩膀,健美的腰线,**雄躯一览无余,线条犹如肌肉瘦削而结实的战马,充满力量感。
“啊,晁将军……”允鹤蓦地想起,晁风与他是一道过来的,“你的衣服呢?是跑得太热脱掉了吗?”
晁风好不容易压下的怒火噌一下又被点燃了:“你——”他项上带了一串狼牙骨链,盛怒之下,他胸前大片肌肤泛红,脖子上青筋暴起,生生把骨链崩断了。
允鹤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晁风:“……”
允鹤道:“对不起……”
阿肥头次听得允鹤向人低头道歉,心生不满要替他辩解:“没事,他没穿衣服,大家应该认不出他的身份。”
晁风:“……”
允鹤道:“可是脸……”
阿肥:“你飞得那么高,他们看不见脸。”
“可是……”
阿肥继续补充:“就算看到脸,也是他活该,刚刚衣服掉了飞出来的时候他就应该捂脸。”
晁风忍无可忍:“你们够了!”他怒目瞪着允鹤,竭力压制住胸前的起伏,“萧允鹤!你此番重回长安城究竟所为何事?!”
允鹤如实道:“捉妖怪。”
晁风:“……什么?!”
允鹤疑道:“你为何如此激动?你不是龙……”
晁风打断:“住口!”
阿肥奇道:“咦?允鹤,你之前来过长安城吗?”
允鹤“嗯”了声:“半年前来过一次,追一只黑鱼妖。”
阿肥问:“后来呢?”
允鹤道:“后来遇到晁将军在凝香楼看……”
晁风瞪眼。
允鹤临时改口:“后来遇到晁将军在凝香楼守株猎妖,才发现我们要抓的妖是同一只。”
阿肥大为诧异,插话进来:“他一个凡人也猎妖?”
允鹤摇头:“他不是……”
晁风冷声喝止:“闭嘴!”又怒吼,“这不是重点!”眼前之事让他大为头疼,他单手拄刀坐在屋脊,“上次你追一只黑鱼妖,险些砸了兴教寺,这会你还想砸哪?”他深吸口气,火气又开始往上冒,“你今夜闹出如此大阵仗……”
允鹤一怔,想到下山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切不可走漏了长安城内生有妖孽的消息,扰了皇城安宁。
今晚动静非同小可,一不小心把真身也现了,想是已违师训。
心中不觉跟着苦闷起来,允鹤揉了揉眉心:“原是我不该,露了真容,倒叫你在人前失仪……”
晁风冷道:“失仪倒是小事,今世人不知有妖,才有这长安城内歌舞升平,你可知妖的身份一旦暴露,皇城一乱,后果又该如何?!”他说到后来,愈发激动,声音又陡然拔高了。
允鹤疲惫的叹了口气:“我知道……”灵机一动,“要么你对外便说今晚的事情只是一场变戏法,我先前在东市见过有夜郎杂耍,扎了偌大风筝把人拴在上面飞。”
阿肥附和:“就是就是,你今晚出来不也为捉妖么?大家都是为了长安的和平,尽一分心力,这赤子之心难得,你怎么能因为一个小小的失误就迁怒于他人呢?”
允鹤听阿肥提到抓妖,蓦然想起今夜的妖还未抓着,“啊”一声站起来:“那些少年……”
晁风看他脸色骤变,问道:“什么?”
允鹤将白日里打听到的消息和晚上听到幻音笛事情,连同那戴面具的黑影一起交代了个清楚。
晁风一言不发听他说完:“长安城内少年失踪的案件,并非全无眉目。我今晚夜巡,为的便也是此事。”
“你知道?”允鹤奇道,“我只道此事仍在坊间流传,不想已经惊动龙……龙武卫。”
晁风迎风拄着刀,宛若一尊亘古不变的石雕,凝望着长安城无边的夜:“龙武卫职责乃守护长安城一片安宁,无论大事还是小事,都不会被遗漏。”
“那这些被拐走的少年……”
晁风沉声道:“此事,远比你想象中的严重。那些失踪的少年,也并非完全没有被寻获。”
允鹤心头一喜:“有被寻获的孩子?那便是有线索了,或许可以找他们过来问问。”
“不用。”晁风淡淡道,“不会有线索的。”
允鹤不解:“为何?”
晁风面无表情:“被寻获的少年人,均已殒命,七窍流血。”
允鹤皱眉:“谁那么残忍,对他们下次毒手?!”
晁风瞥了眼他后背的阿肥,面不改色:“妖。”
阿肥:“……”
允鹤点头:“那……可有新发现的遗骸?我会一点唤魂之术……”
晁风摇头:“均已散魂。”
允鹤继续追问:“发现尸体的地点难道没有留下一点蛛丝马迹?”
晁风道:“尸体被移过了。”他抬头,看了允鹤一眼,“你可知道,有哪些妖物擅长抽魂之术?”
“抽魂?”允鹤一怔,随即明白过来:妖类作乱,或施幻术,令人神魂颠倒俯首听令,或引杀戮,满足自身口腹之欲,又或噬魂,以助长自身修为。然则被噬魂者,肉身无损,是断不会七窍流血而死的。七窍流血,魂魄尽散,是生者被强行抽魂失败后才会呈现的死态。
“抽魂,不似妖术,更像是巫术。”
晁风点头:“巫族曾在殷商时期大盛,后被打压,近几百年来几乎绝迹。然长安异人集结,有擅巫术者亦不足为奇。”
允鹤单手托腮,想了想:“晁将军以为,长安城内作乱的并非妖祟,而是巫者?”
晁风冷笑:“若无妖祟,何来幻音笛?”
阿肥插嘴:“他的意思是,人和妖相互勾结了。”
允鹤笑了笑,这个想法倒是印证了他内心的猜想:“然则不管人也好,妖也好,作乱终归是要有目的的,抽魂的目的又是做什么?”
晁风握紧了手中的龙纹长刀,一字一顿:“制阴兵。”
“长安城看似平静,却未必没有包藏祸心之人,伺机而动,密谋造反。”
允鹤摇头:“我不管朝政之事。不过,倘若真有谋反之人,杨国忠便是首选的。”
晁风眼角的肌肉一跳:“何以见得?”
允鹤摊手:“舆论。坊间处处传言,杨相国权倾朝野,声色犬马,荒淫无道。单看杨妃八百里加急的荔枝,虢国夫人游春盛况便知,奸臣当道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了。”
晁风沉默,许久才长身立起,一提手上的长刀:“不足为据!”他抬手做了个提衣摆的动作,才发现身上并未穿衣,“龙武卫职责乃守护大唐,不论是与人勾结的妖,还是与妖勾结的人,均不会放过!”他语声顿了顿,“此处有我,你大可回去了。”
“回去?”允鹤也站起身来,奇道,“我回哪去?”
“从哪来便回哪去。”
允鹤摇头:“那可不行。我只听我师父的话。我师父让我来长安守住……”
阿肥咳嗽一声。
允鹤继续说道:“如今长安城皇气虽盛,却已呈衰竭之象,我师父让我留在长安城守住大封,我便不能走。”
“当年大唐皇帝定都长安,李国公便曾批,长安城二山环绕,地脉虽灵,却容易生出二龙抢珠的困境。之所以百年来相安无事,一是魏征降龙,致使作乱黑蛟伤了元气,二是我师父置于长安皇城底下的保皇大封。如今封印期限将至,当年为魏征所伤的黑蛟料想也差不多要复原。一旦大封被破,皇城风水逆转,你自甘封印神力守护的一人一城,怕也守不住了。”
允鹤目光澄澈,一口气说完所有的话,毫不保留。
阿肥急起来:“他一个不相干的凡人,你和他说这些作甚!”
允鹤伸手摸了摸阿肥的脊背:“晁将军是朋友,不是外人。”
晁风:“……”
允鹤说完话,轻松了不少。他长吸一口气,对着晁风拱了拱手:“如果今晚不能把那妖的藏身之处找出来,那些少年就危险了!晁将军,要么与我合作,要么分道扬镳,就此别过。”
他说完,纵身一跃,轻飘飘落入地面。
长安地界甚广,妖物身上尚有妖气可寻,然要搜寻隐藏的擅巫术者那便真是如大海捞针。
允鹤言辞洒脱,落地之后,却暗暗头疼,适才不曾察觉,那屋脊之下延伸开足有百里的庭院,里面亭台楼阁,一草一木皆不似寻常人家所有。
这龙武卫禁军统领,竟一点都不上当。
允鹤硬着头皮走了几步,所幸这庭院颇为清净,似乎没什么人。
阿肥蹲在他的肩头上:“那个军头没跟来。”
允鹤不作声。
阿肥继续嘲道:“你想论交情,可惜人家不理你。”
允鹤不说话,随手折了根桃枝,准确堵住了阿肥这番事后诸葛的哂笑。
在庭院里转了数圈,允鹤焦躁起来:这院子到底什么用途,道路左拐右拐,就是没个尽头。
地面突地一震,像是被一个极沉的音浪撞上了,微晃了晃。
允鹤马上察觉到了:“什么声音?”
阿肥左摇右摆:“方才地面……似乎震了一震。”
空气中渐渐蒸腾出一阵淡淡腥气,半空中,一轮皎月悄然染上抹嫣红。
嗡,地面又是一个震动,四周景物都像漾起了波纹,一晃又恢复原貌。
一个佝偻的身影匆匆字亭台一角走出来。
没走几步,又停下了。
花影晃动,一个女子的身影自花枝后闪出:“走得这么急,可是又吓着了?”
那佝偻的身影哑声道:“每次都弄得动静那么大。若不是这冰窖平日里少有人来,还真不知成什么样。”
女子嗤笑一声:“胆小鬼,这事都干了几十遭,仍是怕!”
佝偻身影念了声佛,喃喃道:“我年纪大了,心善,见不得这样血腥的。”
女子“呸”一声啐道:“装模作样,分银子的时候怎么不见你念佛。你们人类啊,都是假正经。”
佝偻身影低笑起来,伸手去抱那女子:“是假正经,哪比得你这小妖精,是真不正经。”
女子一把推开他的手:“走开,别动手动脚的。老大说了,今晚这批可是你们人类的官家弟子,是要炼魂的,我得仔细看着。若出了岔子,仔细老大要了你的皮!”
佝偻身影悻悻的松了手,啧啧两声,忽又压低嗓门:“我听说被炼魂的人,死得很惨啊。”
女子冷笑道:“既要炼魂,自然是死得越惨越好了。炼魂之人,唯有恨意越强,生前受的折磨越多,炼出来的事物才会越厉害。”
佝偻身影没说话,似乎是打了个寒颤:“我说这次怎么跟以往不一样了,那些少年好好的,又给他们上刑作甚。”
两人又随意交谈数句,便各自匆匆走开了。
阿肥等他们都走远,才道:“炼魂?允鹤,你听到没有,他们刚刚在说炼魂!”
允鹤皱眉:“我听到了。”
似乎嫌他的反应太平淡了,阿肥尖嘴附在允鹤耳边:“炼魂是大妖怪才会懂的禁术,过程需要七七四九天的法力加持,炼魂成功的人,虽保留了心智,却会一直被仇恨驱使,成为极其恐怖怪物。之所以称之为禁术,是因为他练出来的东西,连施法的人都无法预测得到……”
允鹤伸手,把它的喙子拨开一点:“师父给的伏妖卷第三十六章,内容我都记得住,你不用把书背出来。”他眉心略凝,还有一层担忧:炼魂本身从巫术中演化而来的,失传上百年的巫术再次现世,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阿肥在兜帽里扑腾两下,用力揪住允鹤一缕头发:“我原先以为长安城里还是几只小妖小打小闹,没想到真有大妖怪。”
允鹤把自己的头发从它爪子底下抽回:“其实,我现在想法和你是差不多的,你不用这么激动。”叹了口气,“看来我今晚运气还算不错的,误打误撞竟也能找到这里来。”
阿肥由衷赞道:“允鹤,你本体是仙鹤,祥瑞之鸟,运气本身就比别人要好的。”
允鹤伸手拍了拍它的脑袋:“他们刚刚说,把那些少年藏哪了?”
“冰窖!”阿肥不假思索道。
允鹤问道:“冰窖怎么走?”
阿肥诧异:“你不知道?那你刚刚为什么不抓住他们其中一个人问呢?”
允鹤拧紧眉:“刚那女子身上有妖气,可奇怪的是,她一走动,妖气就散了。以她的修为,不像是能将妖气收放自如的。”
这个庭院真是大得出奇……炼魂之术,越早中断,祸害越少。
身后,忽然有人道:“我知道怎么走。”
允鹤一惊,回头:“晁将军?”
晁风点了点头:“跟我来——”
允鹤喜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晁风头也不回:“在你们说,‘你想论交情,可惜人家不理你’的时候。”
阿肥:“……”
允鹤右手悄悄握拳一挥,嘴角噙出丝笑意:成功拉拢一个帮手。
晁风走了两步,发现身后的人没跟来:“怎么?”
“没怎么。”允鹤快步跟上,抱怨了声,“这地方院子怎么修那么大……”
晁风道:“此处乃九成宫,皇家避暑圣地。”
“难怪了。”允鹤放眼环顾,“此处没有皇气,皇帝不在里头。”
九成宫在长安城外,隋唐便已建成,后被唐玄宗返修留作避暑之用,平日里只留数百宫人看顾。此刻已是深秋之际,天子自然不在行宫内。
允鹤又道:“晁将军,你为什么忽然又改变主意,愿意跟我一道走了?”
晁风没头没脑回了句:“我也是刚刚才发现这里是九成宫。”
允鹤不明所以:“?”
晁风闷闷说道:“上次见识过你施展开法术的手段,追一只黑鱼妖便差点拆了一座庙,行宫内一花一草皆价格不菲……龙武卫每年军饷不多,不想担责。”
允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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