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那萧大小姐代母上殿陈情,证实丞相夫妻多年恩爱有加,情深义重,断无灭妻之意,一切皆是妾室暗中所为,丞相确系被其蒙骗,毫不知情。
然铸成大错,萧丞相失察至此,罪不可恕,遂引咎辞任,奏请以死谢罪。
那妾室因私怨谋害正室,血食子嗣,惹出这等泼天大祸,竟吓破了胆,吐了几口黄汁苦水,等守卫发现之时已然凉透,作恶多端,就这样死了。
圣人只道上天眷顾大汉,十年前的冤孽都已然了清,今日大白天下,公道自在人心,只望后人引以为戒,下旨叫各家贵子贵女,对今日之事,写作文章,各抒己见,提论答策,呈上去,才可归家。
念及不是所有人都擅长做文章,闺中姑娘可以叫兄弟们代笔,但必定要抒发自己的看法和观点。
我们这一大家子,自然就交给堂邑夫郑清和柳延年了,偏花铁铁上学后,最爱做文章,她的那一份儿要自己写。
文字的力量是巨大的,也最能展现一个人的心境,上位们需要通过捕捉隐秘在字里行间的细节,去了解这些帝国未来中流砥柱的内心。
花厅里都是唰唰的书写声。
花铁铁写着写着好奇地问:“你说丞相真的与夫人恩爱情深吗?若真是如胶似漆,何至于夫人被害成这样,他竟一点都不觉不察呢?”
“老夫老妻怎么可能如胶似漆,再者丞相是百官之首,很忙的,哪能天天与生病的夫人耳鬓厮磨,忒煞情浓。想来几十年的夫妻情份,肯定是有的,没有的话,那在内宅只手遮天的小妾,早就壮着胆子给夫人弄死了,你想啊,夫人娘家是没人了的,又总病病歪歪,时常昏迷,很好下手的。”我边吃着点心边说,忽然想起一件事,道:“你记不记得,那年咱们正好遇见一伙盗墓的……”
“记得!”花铁铁眼睛一转,点点头。另一桌上的堂邑夫也想起来,停下笔,打了一个激灵。
“什么?!”平安问。
“嗯,还是不说了吧,说了你害怕,晚上一个人再不敢睡觉,又要怨我。”我不想吓到平安。
可平安央求着要听,说晚上害怕就找我们一起睡,于是花铁铁停下笔来。
当年我们从宇文门阀府上出来,杜晦把宇文老贼给骟了,又去救其他孩子,而我们则先跑到一处深山,躲避官府,等杜晦来汇合。正遇上一伙盗墓的,我们两方人所求不同,他们又见我们是野孩子,便相安无事。
我们因为好奇,跟着一起下墓观望,搭把手帮帮忙,问这问那,长长见识,我们手脚麻利,不讨人嫌,堂邑夫又善交际,是而盗墓贼对我们也耐心,知无不言。
主墓室有一个陪葬棺材,开棺后见里面是一个形态极其扭曲,五官极其狰狞的女尸,我们吓得不行,盗墓的倒习以为常,指着棺材盖上的抓痕,跟我们说,这是被活埋的。
他们往外出冥器的时候,见那干尸身下有一摊干瘪的胎衣,只道这女子是生了孩子,力竭昏死过去,被人趁机塞进棺材,去母留子了,担心她醒了,便是胎衣都不等她娩出,就匆匆入殓下葬。想来是早有预谋,备好了棺材等着的。
我那时单纯,只问:这女人醒了哭喊抓棺,必定动静大,就没人听见吗?
那女子棺材是那墓穴的陪葬,显然要等墓主下葬,才封上墓穴,在此之前都是有专人守墓的,怎么会没人注意到呢?
想来是被人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了,或是谎称诈尸,坚决不会开棺,直到活活憋死,也就是说不论如何,只要进了棺材,那女子便是死路一条,断无生还。
可怜那女子生产完,身子虚弱,在棺中醒来时多惊慌多害怕啊,竟拼尽全身的力气,不仅将胎衣从腹中挤出,还将棺材内板抓成那样恐怖的样子,指甲盖都掀翻了,可见有多怨恨不甘……
盗墓的觉得那女子可怜,便将所得财物尽数放了回去,将那女子好生安葬回去,只将其他棺中财物全部倒空,尸身散落一边,任其腐坏。
“啊,太可怕了,怎么只是昏死过去,就给塞进棺材里埋了?”平安共情能力太强,已然觉得呼吸不畅,扶着心口难受。
我赶紧给了她一颗清心丸,郑清也要了一颗,柳延年,七皇子,惠王、齐王,还有田世子给自己家姊妹要了几颗……其余人也纷纷来要……
花铁铁看到众人这般样子,和我们当初似的,有些兴奋,就和讲鬼故事吓到人一样,倒和故事本身没关系了。
大家都很难受,这也是我们今日联想起这件陈年往事的关键了,这女人死没死,断没断气,可从来不是夫家说了算的,做丈夫的必定要给女人娘家送了信儿,等岳家大舅哥小舅子带着大夫来了,看过了,确定了,才可入殓下葬。
娘家要是没人了,这事儿就得看男人良心了,像上面那种趁着昏厥,风光大葬的有什么稀奇的?陪葬再丰厚,也不过是做给活人看的,自己求个心安,再掉几个眼泪,说不得还落个痴情的好名声。
“都说最毒妇人心,其实男人翻了脸,变了心,冷了情,才最可怕。所以我觉得丞相夫人娘家没人这么多年了,又重病了这么多年,依旧能安然活到现在,总归是丞相并没有恩断义绝黑了心肠,若丞相真是恶人,神君也不给他当儿子。
而且夫人遭受了这么大的罪,醒了第一想要见孩儿,再就是急急叫女儿上殿陈情,生怕冤屈了丈夫,可见夫妻二人是有真情的。
她病着这么多年,早断绝夫妻人伦之事,但凡丞相冷淡,他们哪还有恩爱情份,得生分成什么样子都说不定,再有个决绝,夫人出了这等事,今日大白后可不要恨毒了丞相,只盼他赶紧死了才好,怎么可能这么切切的去救?”我道。
“是啊,要是没有情份在,这事儿搁在哪个女人身上,不得插那负心汉急刀,便是食其肉啖其骨,也扯不过来这个恨。”平安一脸不平地道。
“你那都是轻的,要我,我就把他剁成肉泥,喂狗!”花铁铁狠狠地咬着牙根儿说。
我道:“啧啧啧,你们哪有机会遭这种罪啊,他们哪里会有什么妾室,搞得家宅不宁。”说着扫了一眼另一桌的郑清和堂邑夫。
花铁铁瞪了一眼堂邑夫,不屑地低声道:“切,谁要嫁他,他都要脏死了。”花铁铁认为别人用过的男人,洗是洗不干净的。
堂邑夫脊背一抖,脸色涨红,抿了抿嘴,继续写文章。
我眼睛一转,并不做声。关于堂邑夫以前混迹花丛一事,这种场合并不好拿出来说。
平安看了看郑清,结论道:“丞相家的这事儿,归根到底,是因纳妾所起的。”
我十分赞同:“所以啊,我叫你常去忠义侯家,一则陪着老太太说笑逗乐,二则他家家规自来与旁人家的不同,你且跟着老太太都学了来,以后主持中馈,身教家传,只这不纳妾一项,便可保一族代代夫妻和合,同心同德,后院清明,自没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我又侧头对着郑清,堂邑夫等人道:“妻者齐也,是你们这些男人顶顶要紧的另一半,这辈子都要记着,亏什么都不要亏妻,关键时候,还得是自己的正头大娘子,一句话,真能救性命啊!”有丞相前车之鉴,由不得这些男人们不信。
花铁铁将方才我们的谈论,梳理了一下,写进文章,又侃侃而谈:“我大师姐曾经跟我说,男人选妻子,是很有讲究的,三六九等自有三六九等的选法,低等男人贫贱,有姑娘愿意死心塌地的跟着,生儿育女过日子,这等男人便别无所求,是为贫不择妻。但凡有了本事身份地位,择妻的时候就五花八门起来,什么样貌啊,身段啊,连脚的大小都拿出来比较……”
“你说的这些,只是中等男人,这个层次的男人最是矫情,高等男人才不看重这些,他们考虑的往往是人品家世血缘人脉背景地位什么的。”平安道。
“高等男人也不是不看重那些,只是那些是最基础的东西,他们不需要费心考虑,耗时筛选,能匹配他们做妻子的,便不是国色天香,也不会是庸脂俗粉的。你只扫一眼,满屋子的俊男美女,个顶个的出挑。”我道。
平安和花铁铁点点头,只道怪不得男人们都把建功立业,拜相封侯作为人生奋斗的目标,果然站在高处,收入眼中的风景是不一样的。
我道:“可是这个层次的高等男性,于婚姻上也最无奈,他们顶着家族荣兴的重担,考虑的东西太条条框框,择妻往往不能任性,不能由着自己的喜好随心意婚娶。
尤其是门阀贵胄的男人,娶的是一门宗妇主母,择妻便更是要紧。要是选错了,整个家族就完了。
嗯,几年前,南唐一个老贵族一夜之间覆灭,便是家里的女眷出了事儿,引狼入室导致的。大家族从外面杀是杀不死的,必是先从里面乱起来,外面才轻易得手。”
说这家原是老唐时期就兴盛起来的门阀,到了南唐更是延续家族荣光,一时奢靡,家中的男人们难免轻狂起来,家中的女子亦随着散漫。
那家老主母偏心二房,对大房苛待,大房时常吃些二房给的暗亏,只是一味大度,也知道说了也无人主持公道,便总是隐忍,却纵得二房越发不知收敛。
彼时家中为官的男人们,被南唐摄政王扣在宫中,几日不得出,家里急了,使钱托人,也打探不出什么缘由来,家里便乱了。
“二房见乱生事,想了一招借刀杀人的毒计,找上江湖,花钱叫人扮作流寇奸污大房,如此,大房必定不受其辱自尽而死。”我道。
花铁铁插嘴道:“我听说那单子最先找的你们。”
“对啊,但我觉得丧尽天良,没接,而且我大螳螂那时候才好,我们正打算去上郡呢。”我喝着茶道。
花铁铁赞同道:“我也是,又来找我,我也没接。江湖上有点道义的都没接,二房的人便急急找了不入流的游勇,约好了时间,就给开了后门,哈哈,那真是狼入了羊窝,可叫逮着了。
那些人一进了都是女眷的深宅后院,哪儿还管你当初拿钱买的是谁的清白谁的命啊,一股脑儿里里外外有一个算一个都给收拾了,男的全都杀了,女的全都办了,连那罪魁祸首的二房,偏心偏护的老太太一个都没放过。
那些可都是作案的高手,关起门来整整奸淫掳掠杀伐三日,外面竟一点看不出那家的变故,只等那家男人们绞尽脑汁从摄政王手下安然脱险,从宫里放回来一看,家里哪里还有个家的样啊。
老太爷羞恼万分,本来就为了这个家才在摄政王那里忍辱负重的。都那样了,还忍辱负重什么啊,活都活不下去了,于是带着男人们把女人们都杀了,又都自尽了,这事当年闹得可大啦。”
花厅里有些知道此事的人,惊道原来南唐梁氏覆灭竟是这个缘故。
“真是活该,又……真可怕。”平安低头道。
众人唏嘘,联想到丞相就是因为选对的妻子,才免了死罪,还保下了全族。便一致觉得妻子果真很重要,是一个男人事业的天花板,也是一个家族的导向标,男人到底能走到哪一步,一个家族能发展到什么程度,便是要看当家主母怎么持家管家。上三贵的宗妇选娶更要慎而又慎。
可难到上等男人就没有爱情吗?大家皆有此惑。
“想要纯粹的爱情,那就更上一层,成为不被任何外物束缚的顶级男人,顶级男人选女人就什么都不重要,只看自己喜不喜欢,爱不爱,就行,因为不管怎样他都顶得住,也接得住。”我道:“可只有极少数男人能跨越境界,大都背负着家族重担,又贪恋情爱,所以妻妻妾妾,莺莺燕燕塞了一院子,惹出这许多是非来。”
花铁铁不知在想什么,反正无心写文章了,就在纸上写写画画。
我探头过去,只见她前面写的还可以,后面就开始跑偏了,竟直接用了白话,说她一身本事,又不是一般闺阁,跟本不必嫁人,每天待在内宅后院因吃醋争宠变得面目可憎,而应该像自由的鸟儿一样,飞遍全天下,到处拉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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