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 6 章

凉风卷过整条榆林巷,陇长地处大魏西北,秋末已是寒凉彻骨。

赵杭眼神落在姜宽先前去的那家吃食店的牌匾上,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才开口道:“去那瞧瞧。”

推门而入,店内无客人,只有一个半大少年坐在柜台后,见有人来,急忙起身迎客。

他带着笑容走上前,看见赵杭后,脸上显然有几分惊讶的欣喜:“赵将军,您,您怎么来这了?”

萧鸣珏回头看了赵杭一眼。没想到这随便一个商铺掌柜认得这赵大将军的脸。

赵杭舔了舔干涩的唇,斟酌片刻却没问要紧事,反而问道:“你娘和妹妹怎么样了?”

少年看上去生机勃勃,眯起眼笑道:“多谢将军替我们联系了鄯州的大夫,如今阿娘已无大碍,再修养几日便可。多谢赵将军关心。”

赵杭环顾四周,萧鸣珏以为她接下来会问姜宽一事,但她却又问道:“怎么这么早就开店了?是你娘治病的银子不够吗?”

少年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是我娘说铺子不能闲着,我爹——他最看重这间铺子了。”他尾音渐渐黯淡。

赵杭沉默片刻,放缓声音:“若有什么困难,就来凉州府找我。”

少年复又带上笑容,用力点点头:“多谢赵将军。”

“你与姜宽认识是吗?”赵杭终于开口问到了正题。

“姜……宽?”少年很快点头应道:“嗯,他是我舅舅。不过先前我也与他不熟悉。听娘说他之前一直隐居在凉州附近的一个村中,如今是看凉州遭难,主动来支援。又刚上我们从鄯州回来了,最近走动才多了些。”

“赵将军,我舅舅怎么了吗?”少年小心翼翼地瞥了眼赵杭身边含笑的萧鸣珏,又极快地挪开眼神。

赵杭注意到他的眼神,侧头警告了一眼萧鸣珏,又上前挡在少年与萧鸣珏之间,温和问道:“他多久来你这一次?买的都是什么?”

少年总算是松了口气,认认真真地回想道:“大约三日来一次,买的都是些肉饼。舅舅说是来看看我们,然后再买些东西带过去给军医所的同僚,也算帮我们。他来时也会替娘把脉,带些凝神聚气的药……”

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一五一十地将姜宽的行踪说得一清二楚。

“赵将军,我舅舅……”他抿抿唇,小心地想问出些什么。

赵杭却打断了他的话,拍拍他的肩笑道:“无事,你好好做生意。”

“今日之事不要告诉旁人,我先走了。”

在两人踏出店门时,少年突然大声喊道:“赵将军,我娘说你没有来迟。无论五年前还是五年后!”

赵杭跨过门槛的脚停在原地。她回头看了一眼他。

他显然还是个孩子,脸颊因为大声说话而有些红,眼里是满是亮光。

她极淡地笑了笑:“替我向你娘问好。”

——

“姜宽的话半真半假,但他定是在偷偷帮某人疗伤,而这个人,不能让别人发现。”

赵杭加快步伐地往医所走。

“他对此人感情显然不寻常,今晨他本该去替此人疗伤却因我们放弃——解九曲散的药,若一日不服用会怎么样吗?”

萧鸣珏低声道:“前功尽弃,需重头静养。若多次断药,恐危及生命。”

“那他今日必然还会找时间出来。”赵杭速度越发得快,“我们再去军医所外守着。”

萧鸣珏却犹疑道:“你是怀疑姜宽与元戎人勾结吗?元戎人多把九曲散当毒药用,大约是不知道九曲散还有这种用法的。”

赵杭没有回他,反而运起轻功更加快了速度。萧鸣珏也不得不运起轻功跟上。

她平淡的声音散在凉州的风中:“他或许未必与元戎勾结,但他救的那人,必然会对凉州有威胁,否则他不会这般小心翼翼。”

“我得查清楚,凉州,不能再出一点点差错。”

——

正午时分,日头高悬,却只有寥寥几缕金光透过密林,落在正监视着军医所的两人身上。

萧鸣珏百无聊赖地折下根树枝把玩,边问道:“赵将军,你与那吃食店的掌柜认识啊?”

赵杭侧头看他一眼,反问道:“你问这作甚?”

萧鸣珏一摊手,无奈道:“聊聊天打发时间啊。赵将军,我可是两眼一抹黑地就陪你出来监视人,咱们也合作这么久了,还这么不信任我啊。”

赵杭沉默了几瞬,才缓缓道:“那家肉饼铺子原先的掌柜是我在凉州中的眼线,后来出任务时被元戎人所杀。”

“噢,”萧鸣珏挑挑眉,饶有兴致,“那孩子还挺敏锐的,你没想着让他子承父业?”

赵杭皱起眉:“当然没有。黎隼想让家人过平安日子,我自然不会违背他的愿望。说起来,你先前无缘无故吓他做什么?”

先前在吃食店时,赵杭如何没发觉少年的情绪变化,罪魁祸首便是眼前此人。

萧鸣珏微微抬手放软了声音:“我瞧着他与姜宽有几分相像,怕他替姜宽隐瞒什么,这才稍稍吓吓他。”

赵杭又回过头盯着军医所大门,淡淡道:“用不着你自作主张。”

“既如此,那我先回凉州府了?”萧鸣珏立刻就接了赵杭的话,“况且如今正午,姜宽既已知道自己被盯上了,就算今日不得不出去,也给挑再晚些时候。”

赵杭忽然回头,似笑非笑地盯着他:“萧大人倒是很懂这些偷偷摸摸的把戏啊?”

萧鸣珏坦荡一摊手:“做官做久了,这些常识总该有的。”

此事正午的风拂过枝桠,带着被日光烘过的暖意。赵杭也不禁眯了眯眼,感受陇长秋末难得的温暖。

“随你吧,日落前记得回来。”她挥了挥手,便放人走了。左右凉州的重地都有人把手,就算萧鸣珏再有脑子,没有功夫也翻不出什么把戏。

萧鸣珏等的就是这一句,立马起身,愉悦道:“那我先走一步。”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林中。赵杭身边一下子安静下来。

她突然转头看了眼萧鸣珏离开的方向——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飘荡的枝桠。下一秒,赵杭又收回视线,继续盯着军医所。

林中的风倏得大了不少,吹得她的外衣猎猎作响,沙沙声显得林中愈发死寂。

半刻钟,一刻钟……军医所的大门依旧紧闭。赵杭半靠在树上,也开始百无聊赖地折树枝玩。

不知过了多久,林中稀薄的金光也在渐渐消散时,一个油纸包塞入她手中。

赵杭回头,就看见萧鸣珏站在她身后的粗壮枝桠上。脸上还挂着那点不辨真假的笑意。

“我回府里顺便给你带的糕点。”他稳稳地落在赵杭身侧,“吃吧,姜宽估摸着晚上才会出来。”

赵杭摩挲了两下油纸,低声道:“多谢。”

这油纸包早已凉透。萧鸣珏在出府后定然还去过别的地方。不过赵杭懒得关心这么多。

——

暮色渐临,赵杭透过树杈间的缝隙能清楚地看见外头被染得昏黄的天色。演武场内的声响随风飘来,影影约约,听不真切。

萧鸣珏半眯着眼,懒洋洋地靠在树上。

“出来了!”他一震,推推赵杭。

军医所门前的空地被落日染得泛黄,姜宽整个人也被笼在其中。

他孤身一人站在原地,影子被拉得很长,无端显得寂寥落寞。

“走。”

——

姜宽这回没去榆林街,而是绕路到了堂前路。

赵杭一晒,不知该不该高兴。

“怎么了?”萧鸣珏看赵杭表情不对,问道。

“堂前路巷子多,便于隐蔽。”赵杭低声解释道,“堂前路人口混杂,也便于隐藏身份。”

她轻叹一声:“其实我还是有点私心,不想让黎家再失去亲人。只是,怕是希望渺茫。”

或许只是这残阳太扰人,赵杭鬼使神差间向萧鸣珏说出了自己心底的想法。

萧鸣珏低叹一声,轻轻拍了拍她的左肩,道:“是非尚未定论,或许只是一场误会。”

姜宽穿梭在弯弯绕绕的巷子中,但步履飞快,显然是走过许多回。

他最终停在了间小院前,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才掏出一把钥匙。门被推开一条缝,他闪身进了院子,门嘎吱一声又极快地锁上了。

萧鸣珏和赵杭才从巷墙后显身。

“现在如何?直接闯进去吗?”他问道。

赵杭谨慎地盯了一会,见无人再出现后,才慢慢靠近小院。

她修长苍白的指尖手擦过院墙,垂落的宽袍衣袖也一同扫过破旧的院墙。

屋子内外始终悄无声息。

“若有同伙,他们必然会在门内门外都安排人手。但如今门内也无人把守……”

赵杭琥珀色的眼中闪过厉色——

“我一放鸣镝,你我一同冲进去。”

萧鸣珏眼神落在她的右肩上:“你的伤……?”

赵杭摆摆手,用牙咬住鸣镝线,右手覆上剑柄。又用眼神示意萧鸣珏站一边去,别妨碍她踹门。

绚丽夺目的烟花绽开在天穹之上,伴随着巨大的爆裂声。

与此同时,赵杭抬腿踹门,木门应声而裂。她与萧鸣珏同时运起轻功,冲进小院。

小院不大,一进门便是窄窄的院落和一间主屋。

院落杂草丛生,看上去已是荒废许久。主屋里,一盏烛火刚刚被人着急地吹灭。

赵杭没多废话,照样对着屋门又是一脚。屋门大开,木屑横飞。

姜宽惊慌失措地看向她,整个人拼命往床榻边靠。

赵杭动作利落地将他反手摁在桌上,露出他身后的床榻——榻上躺着个年轻男子,面容俊朗,五官深邃,脸色苍白。

但最引人注意的是他的双眸——一黑一蓝。

异瞳!

萧鸣珏在见到这双异瞳时,神色瞬间沉了下来。

只是他站在赵杭身后,没被她发现异样。

姜宽不断在赵杭手下挣扎,惶惶连声道:“将军!将军!别动手,您听我解释——!”

赵杭左右环顾一圈,确定只有这二人后,松了手,淡淡道:“你说。”

姜宽跪下来,连滚带爬地抓住赵杭衣角,用力磕头道:“将军,这是我孩子。他,他虽然是异瞳,但绝对不是元戎人!我,我拿我的性命担保——当年就是不想让他在鄯州受非议才找了个借口,带他隐居山林。”

赵杭用剑尖挑起姜宽下颌,锋利的剑刃擦破了他脖颈处的一层油皮。

她面无表情:“姜宽,你拿我当傻子糊弄吗?”

姜宽脸色愈发仓皇,更用力地磕头——血迹顺着鼻梁流下,显得他狼狈不堪。

但他死咬着不改口:“将军,他真是我孩子,他绝对不会害凉州的。将军您行行好,您放我们一命,等他病好了,我马上带他离开——绝对,绝对不会再踏足凉州半步!”

整间屋子只有他的磕头声,一声比一声响。

“够了!”床榻上的男子突然出声了。

但简单的两字似乎对他也不是件易事,他紧接着猛烈地咳嗽起来。

姜宽的动作僵在原地。

他似乎想起身给男子顺顺气,但又怕赵杭因他轻举妄动而起了杀心。

萧鸣珏低垂着头,看不清他的神色。

男子终于缓过了气,声音沙哑:“赵将军,别为难他。初次见面,我是柔冥。你想必是认得我这异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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