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等等奴!”
青色云纹皂靴刚跨出书房门槛,内侍曲禄结束打盹,醒神立即追。才踉跄着追上,就看着余小世子绣着金丝流云纹的衣摆,沾上了星点泥浆。
余修吾今个儿下学迟了些,她的胞妹告假,今日就她以及几个旁支子弟姊妹在,虽如此偏偏就自己年岁小,无甚话题,连带着课都听的无趣,心思全然飞向了外头。
所以一下学她就箭步如飞的离开弘文馆。
出了弘文馆复行一小段,右拐进沏园,沿着汉白玉小桥直走,看见桥下多个洒扫小内侍在有序的挑着木桶走向池水。
池水边为首的老内侍王松正手持竹耙,将浮在水面的残荷、落叶一一捞起,枯叶在木桶里堆叠出暗红与褐黄的斑驳。
八岁稚龄正是好动劲儿,看着这样的场景忍不住也去参与扒拉两手。内侍及一干婢女不敢阻挠,好在还有老内侍稍加提醒。
老内侍王松劝道,
“世子莫要靠太近,前日那场风,折了三枝晚莲。又因入秋了,荷叶逐渐枯萎发黄、部分荷梗倒伏,已是“残败”状态,今日开始打捞修整,这会儿泥泞不堪,稍远几步,仔细湿了鞋袜。”
曲禄心想,晚了,已经湿了,也不知道剑侍赵垚去了哪里,世子都散学了还不出现,留自己一人提这口气。
“世子,用膳了。”
余修吾闻声回头,原来是她的两个侍女寻来,十二三岁,模样出落得极为清秀姿丽。
走在前头的那个叫疏影,身着月白色的箩裙,袖口和裙摆处绣着淡雅的兰草花纹,显得干净又利落。颈上垂落着单挽的发髻,发髻上只是插着支银簪,簪头坠着米粒大小的珍珠,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跟在后面的侍女名唤浮月,稍显瘦弱,身形纤细,乌发柔顺地垂在脑后,用一根翠色丝带松松束起。
两人皆步伐沉稳。
“世子,你再不快点,小郡主若寻你,王妃也该来了。”
疏影的音色温和,走上前一边说一边拿佩巾轻轻擦去余修吾手上还残留的泥泞。
她面前的孩童不过八岁,身量尚未长开,站在鱼台边上,只到疏影腰间,一张小脸是上好的暖玉色,白里透着粉嫩,眉梢微微上扬,高兴时弯弯似新月,眼瞳亮得像浸了清泉,笑起来时还会露出两边浅浅的酒窝。
任谁见了,都忍不住心生欢喜。疏影擦着她手背的动作不自觉放轻,连语气都软了几分。
“世子,这边大家也要晌午过食后才继续,负责修缮的匠人才会过来,到时候还会踩着木筏入塘,届时再来看可好?”
浮月本来在后,由后走上前,看余修吾鞋袜都湿了,衣摆还沾满泥浆不由得转头瞪了曲禄一眼。
曲禄心想,冤啊。
“别生气,我这就回去换换,不教母妃发现了去,哎呀,得快点了,等会儿宝幼找来,引来母妃,不免要训我了。”
余修吾口中的“宝幼”是她的妹妹,余修吾出生后年末,王妃再次有孕,十月怀胎诞下宜昭郡主,取名余葳兮,因排序齿末,小名宝幼。
“儿,见过母妃。”
此时的余修吾换了身衣裳,月白色长衫,腰间系着素色丝绦,绦上挂着一枚温润的白玉佩,下着白色宽松袴裤,脚蹬一双玄色软皮短靴,鞋底厚实,适合在微凉的秋日行走。
“怎的如此晚到?”
伊氏话刚问完,她身边一个小身影瞬间提溜上前,扑住余修吾。
“阿兄真慢,母妃与我还有阿姐等你许久。”
原来是宜昭郡主余葳兮,粉嫩细白的小模样,比余修吾矮了不到半头。
“下学晚了些,阿兄给宝幼赔不是。”
前日因感风寒,宜昭郡主请了两日假,不曾与余修吾一同去弘文馆就傅。至于余修吾的其余几个兄长、阿姐们已加冠、及笄、或成家。一母同胞的长姐,因嫡系的婚嫁不一定能自主,去岁,今上降旨,礼部侍郎持金册立于丹墀宣旨,使者亦快马加鞭到北境王宫内宣旨,赐婚呈旋郡主与今上第三子,庆王公孙栩的嫡长子——公孙昱,封号安平郡王。
大应秉承周礼,男三十而娶,女二十而嫁。呈旋郡主已及摽梅之期,芳龄十八,北境再不舍,司天监勘测结果也出来了,定在来年三月二十日行于归之礼。
“恣奴,过来沃盥。”
呈旋郡主余绰兮从座上起身,看着不过十六七岁年纪,穿着一身湖碧色绣缠枝莲的襦裙,眉似远山不描而黛,唇若朱砂不点而红。眸光清亮,顾盼生辉间自带一股光华璀璨灼灼迫人感宛若天女降世。
伊氏的颜若舜华好相貌,余赟晟的威严神态,都被她挑着优点承了干净。
呈旋郡主发话,余修吾“哎”应声牵着妹妹的手有序的行动了起来。
其实余修吾换衣裳前当然已经洗过手了,但这会儿她还是顺从的再一遍。
进食间,祈虞殿外下人来报。
“君上让世子爷用完午膳,去定寰殿的偏殿寻他。”
宫人说完,伊氏欲要开口询问。
“君上可有说是要做什么?”
余赟晟似乎提前预料,让宫人安慰王妃无须多虑。
“君上说不须多时,只是叮嘱几句,不影响世子的午歇与午学,请王妃与郡主无需担心。”
说完退了下去。
“母妃阿姊,不必担心,近来我不曾闯祸。”
北境王宫,定寰殿偏殿内。
檀香袅袅,北境王余赟晟正伏案批阅军报。
急促而轻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个小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父王!父王!”
余修吾叉手行礼,小脸因跑动而泛着红晕。
“儿请父王安!”
余赟晟抬起头,看着稚子那略显凌乱的发丝和亮晶晶的眼睛,刚刚还威严的脸上换了轻松的笑意。
他放下朱笔,缓声道。
“孤安。说了不急,怎如此急切,跑得满头是汗?”
世子凑近几步,仰头虎着小白脸。
“急是因为儿想你了嘛。恰巧闻阿耶唤我,那可不就赶上了,所以阿耶换儿来可是有什么要嘱咐?”
“你的这张甜嘴,惯会哄人,怪不得你祖母让你哄的越来越愉悦。阿耶每次去请安,你祖母都瞧着风姿更甚。”
北境王笑意盎然,伸手捏捏幼童的嫩脸,心想可不知道这面皮加甜嘴日后得哄多少少年慕艾。
“阿耶,君子动口不动手,晚间还要去祖母那,等会让她见着我脸颊青了红了,就找阿耶。”
余修吾被揉着脸皮,说话都不利索了。
余赟晟被将军,收敛了动作,微微颔首,神色稍正。
“说正事了,两月前,朝廷发来文书,五年一度的北境巡视,这次由今上的九子,英王殿下亲临。前日斥候回报,随行队伍中,还有英王的独女,朝阳郡主。”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世子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上,继续道。
“你近日需收敛心性,莫要再顽皮闯祸。你阿姐正待字闺中,筹备婚仪,不便出面。届时,接待与陪同郡主之责,便交予你了。”
说罢,北境王伸出手,指节在世子的额头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动作间充满了慈爱与告诫。
世子眨了眨眼,心思迅速转动,压低了声音,带着一丝试探。
“儿明白了。只是……父王,儿是只需‘好好招待’郡主,让她宾至如归便可,还是……”
她话语未尽,但灵动的眼神已表明其意——是单纯的陪伴,还是需要特别的“关注”。
北境王闻言,眼中精光一闪,对自己这孩儿的机敏颇为满意。他身体微微前倾,声音低沉。
“既问到此节,阿耶便与你言。英王是陛下嫡三子,亦是爱子,自幼体弱,深居简出,此次派他北巡,看来已是有重任之意,不过无妨,阿耶已有安排。你主要是还是同朝阳郡主,她是英王独女,但得祖父爱甚,自幼长于深宫,今年不过十三,据说性情颇为单纯柔善,想来不难相与。”
余赟晟复而走至平常小息的紫檀木罗汉榻落座,指着另一个榻位,余修吾小跑过去跟着上榻。
余赟晟唤了声李福。
李福赶忙上前给两主子换了新茶,抬首间与北境王对视上,原来君上意有所指,他才退到两人面前,展开一种准备要说书的趋势,开嗓。
“京城探马密信,里面打探到了朝阳郡主的一些事儿。说是英王妃生朝阳郡主的时候,疼了足足两天,持续到第三天寅时,正当鸡人报晓,婴孩的啼哭声响彻英王府、盖过鸡人。看到母女平安,英王才舒了一口气,没来得及看爱妃爱女,理着朝服赶紧上朝。朝毕,皇帝留下英王,报了喜讯。
英王排九,是已故懿贤皇后嫡三子,因未足月早产,自小体弱,又是与懿贤皇后幼子,十分爱之。英王成婚四载过,也只有英王妃梦熊。虽生女,却是老皇帝众多皇孙里独一女孙,说是想到鸡人报晓,啼哭声盖,九天阊阖宫殿开,觉得好兆头,帝悦亲自赐名——冕,英王前脚到王府,后脚内监至,宣旨封了朝阳郡主。”
李福一口气有声有色的说完,这才退到一旁。
余赟晟端起手边的茶盏,轻呷一口,又看向余修吾,仿佛在说跟你一个样,折腾人的神情。
余修吾不接茬,只是露出她的小酒窝与虎牙,笑的天真无邪的很。
小崽子,装吧你。
余赟晟接着李福后继续正式说到。
“先昭元太子薨后,今上立了嫡次子楚王为太子。楚王暴戾,恶文嗜武,早年因宫人值夜困顿,失手打破他心爱琉璃茶盏,便命内侍将其活活打死,时年才不过十四岁。宫里探子言,帝已多次不满,更言此子不肖他与你去世的姑母懿贤皇后。在去年又卷入恩科贿买案,储君受贿,传出去朝廷与皇家脸面都没了,陛下丢不起这个脸,最终处置以太子班底涉略,而太子无察觉,将他摘出,以失察之责罚奉闭殿反思揭过。此后,今上的废黜之心日盛,罢黜是必然。嫡长逝,次子品行不端且不堪,三子尚可,只是现英王无男嗣,若有男嗣,储君易主不过瞬间。”
余赟晟将近日探子来报的关键点均与余修吾过了一遍,却也不愿她过早思虑太甚。
“八卦也听了,届时你尽地主之谊,让她领略我北境风物之壮美,保其周全,让她此行愉悦,这便是‘好好招待’。”
“至于暗处……”
北境王将茶盏轻轻放回案上,发出清脆一响,
“我北境军防布局,民生百态,不该她看的,不该她听的,你是心中有数。这一行人久居京师,对边塞多有好奇,也无须遮瞒北境的现状,让她看到一个繁荣、安定、军容雄壮的北境,亦不可让其接触到核心事物。进来没问学于你,招待好郡主,便是对你的考较。”
余修吾收敛了玩笑神色,正容躬身,目光变得沉静而专注。
“儿谨记。”
北境王看着瞬间正色的稚儿,目光又柔和了几分,他没说的是,这朝阳郡主怕是将来与她最适龄的相匹者,他如若这把这江山拿下,他的恣奴便可真正恣意。
“恣奴,有阿耶在,无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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