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知微当然还没有睡,有个没头的妖怪端坐在床榻上到底谁能睡得着啊。
狭窄的房间只有豆大的灯火,旁边的夯土墙上勉强凿了个小洞作为窗户,幸而今夜月亮足够明亮,几缕微弱的月光从蒙灰的小窗里艰难透了进来。那飞头蛮倒是好心,一挥手,豆大的灯火立刻大了几倍,把房间照得通明。
本来就是夏天,这下更热了,段知微擦擦汗看那个火球想。
“奴家是个好妖。”飞头蛮缓缓开口道。
段知微用怀疑的眼神看着她。
那飞头蛮急道:“奴家真是个好妖,之前一直在九江郡一带,那里的县令公子总是带着一群纨绔在江面上调戏过往的女客,奴家夜间晚上假装成琵琶女的样子,吓得他们再也不敢做此无赖之举了。”
段知微震惊地嘴巴都能装个鸡蛋了:“大慈恩寺的那场俗讲里,提到的在浔阳江上吓人的飞头蛮是你啊。”
飞头蛮用手挡住帷帽作娇羞状:“讨厌,奴家名唤落头氏。叫飞头蛮多粗鲁。”
段知微“……”
这落头氏此次前来,是因为其身子与头吵架了,落头氏希望段知微能煮一份美味的肉让其重归于好。
那落头氏抱怨道:“那头极爱吃美食,将奴家吃的丰腴了不少,因此吵了起来。”
落单了的头每夜都在长安各大食肆大肆偷吃,那日只是不巧被卖饼的胡人看到。
段知微从罐子拿出一颗青梅嚼嚼:“你们这不是以丰腴为美吗。”左邻右舍见到她都爱说一句,段娘子生得还算清秀,可惜太瘦了,搞得她对自己的审美产生了极大的怀疑。
落头氏作势就要起身献舞:“奴家是楚国而生的妖怪,娘子岂不闻‘楚王好细腰’”
段知微叹口气,问:“是哪种肉呢。”
那落头氏露出神往的表情:“那是一种绝顶的美味。”
段知微见她沉浸在回忆里,便试探着问:“确定你们不吃人吗?”
落头氏一副被冒犯到的模样:“请不要诋毁奴家的品味。”
段知微面露怀疑,刚想拒绝,岂料那妖倒是洞察人心,连忙说:“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成交。”
第二日一早,将做朝食的任务全部分配给了段大娘以后,段知微决定来做一份糖蒸肉,这肉是湖北的一道菜,定能符合那落头氏的口味。
先将猪肉洗净,切成二寸长、四分宽的长块,放入碗中,加入葱花、姜末、红糖、大米粉、酱油、料酒、硝水、蜂蜜一起拌匀腌渍,再把肉块整齐放进盆中,上蒸笼用旺火蒸一个时辰。
接下来段知微拿了个粗瓷碗。调了些红糖水放到一边。
今日苏莯又准时来报道了,他每日都要买上好一些肉胡饼、槐花鸡蛋饼走,恨不得带个扁担过来。说是以往从早到晚冷着脸的袁都尉吃到这儿的朝食连紧绷的下颌角都松动了。手下人办事也轻松了许多。
乐得段知微额外送他一个肉胡饼,苏莯这广告效果杠杆的,听闻四品都尉爱吃这家的朝食,慕名前来打卡的客人都多了许多。每天门口都大排长龙,段大娘边烤胡饼边念叨今日一定要招工。
半个时辰已过,段知微寻思差不多了,揭开蒸笼把肉拨弄松散,将那一粗瓷碗的红糖水倒进去继续再蒸片刻。
一股甜蜜的肉香透过蒸笼的罅隙冒了出来,引得路人都频繁扭头望过来。这让段知微颇为自得。
等到时间差不多了,段知微掀开蒸笼盖子,将肉翻扣入盘。那肉瞧着色泽红亮,香味浓郁。
段知微挑了个边角尝一口,只觉鲜香醇厚,油润爽口,那肉质蒸得恰到好吃,入口即化,咸中带甜。
段知微满意点点头,她向端着盘子凑到段大娘那里,段大娘勉强夸赞:“这肉看上去倒是光亮悦目。”
似乎是怕打击到段知微的自尊心,段大娘小心翼翼地说:“知微啊,你这肉太甜了些,没见过谁家食肆做肉还放糖的。”
本朝由于社会经济、文化等因素,上层社会更崇尚羊肉,无奈羊肉价贵,再加上段家食肆本就是面向民间的消费群体,因而多用猪肉。段知微都做好糖蒸肉、樱桃肉、东坡肘子都来一轮的准备,没想到长安人不吃这套。
也对,毕竟是喝茶和酪浆都要放盐和葱的长安....
不到中午,除了几盘无人问津的糖蒸肉,其他吃食全部销售殆尽。段大娘舍不得这肉,只好和段知微一起把那碟子糖蒸肉分着吃掉了,结果腻得直喝水,严重挫伤了段知微的自尊心。
这就是没做好调研的后果,蜀人爱辣,江南人士才爱甜口,段知微浪费了这些肉,只能自认倒霉。
她带着一盘糖蒸肉去到后院找落头氏,只见对方撩开帷帽上的白纱,低着脖子细细望了一眼,又缩了回去,很是失望的摆了摆手。
“那是一种鸡肉”落头氏像是陷入回忆:“那日我伪装成善弹琵琶的教坊女子潜入宅邸的宴会。
那宴会宝马香车、八音九奏,呈上来的烧尾宴有光明虾炙、玉露团、单笼金乳酥...”
落头氏很是失落:“无奈那侍卫查得严实,我跟终南山上的小狐狸两只妖只偷到一只鸡,那是一只整鸡,炸得金黄,外皮酥脆,内里鲜嫩多汁。”
段知微心想“你两伪装成教坊的绝色美人就为了偷只鸡啊”又不敢得罪她,只能问道:“哪个宅邸啊。”
落头氏似乎想摇摇头,最后只剩个帽子左右晃荡:“好多年前的事情了,那宅子据说现在闹鬼,蜘蛛网都挂得老长。”
段知微心想“……闹得那个鬼就是你吧。”
段知微想了半日也没想出来究竟是什么样的鸡,下午炸酥肉的时候整个人都在恍惚,下了值过来买酥肉的苏莯递给她铜钱的时候发现她在发呆。
“啊,真是不好意思”她赶紧回神,见苏莯那身浅青色官服,便试探着问:“郎君可听说过一种鸡,炸得酥脆又保持完整,内里还鲜嫩多汁。”
没想到这苏莯瞅着官小,见识还挺大:“某听过某的驸马姑父讲过,据说是之前礼部侍郎的家厨做过,要先蒸再炸,骨肉分离,吃起来又酥又嫩。”
段知微得了提示,猛拍脑门道:“对啊,这不就是西安传统风味名菜葫芦鸡吗。”
据说由礼部尚书韦陟的家厨所创,这位家厨对饮食极为讲究,尤其对鸡肉,于是他的家厨独创了这先煮再蒸最后油炸、过程及其繁琐的鸡肉,由于用麻丝将整只鸡捆绑起来状若葫芦,因此这菜名为葫芦鸡。
段知微去买了只整鸡,处理后放入沸水煮上小半个时辰。再把鸡放入蒸盆,倒入淹没鸡身量的肉汤,再加黄酒、盐、葱姜蒜、桂皮、八角。放进蒸笼蒸上一个时辰。
在等蒸的过程的间隙又跑去准备第二日的肉胡饼,段大娘见那蒸笼的白气扑簌簌地往外冒,不禁道:“阿弥陀佛,一整个下午只做一只鸡,太费劲了。”
段知微道:“这是客人预订的,以后不做了。”
开玩笑,她这段家铺子地段不行,来得都是平民百姓或者九等小官。这葫芦鸡这么费神,价格不可能订的太低,纵然好吃,也不见得有多少人买。
“等以后开了大店再卖好了”段知微看着那蒸笼不断扑簌冒出来的蒸汽想。
给蒸好的鸡抹薄薄一层淀粉,又忍痛在铁锅里倒上半锅油,用旺火烧至八成熟,把鸡背向推进锅里,给鸡浇油定型。
段知微不断的用勺子给鸡泼油,那油炸的香气倒是飘散很快,惹得过来买炸酥肉的客人都向厨房探头。待鸡炸至金黄,段知微用手把鸡鞠拢,呈现葫芦形状,放入盘中,配一小碟粗盐花椒,放入食盒,待那落头氏来取。
段大娘掀了帘子进来,瞧那鸡炸得酥脆,对段知微道:“外头的食客都好奇你在里面炸什么,端过去给他们瞧瞧。”
段知微揉揉胳膊:“不行不行,做这鸡太费劲了。”一只鸡就卖30文,费了半天力,又是蒸又是煮又是炸,还去了半锅油,起码得卖到90文。
段大娘很是惊讶:“卖这么贵,能有人要吗?”
“卖不掉咱就自己吃。”
段知微拢共做了三只鸡,问的人多买的人少,一只交给了那落头氏、一只卖给两个文人说是回去就酒,最后一只则是给了傍晚才下值的袁慎己。
他倒只是碰巧路过,架不住段知微的热情推销,只好掏出90文买走了那只鸡。
今日夜幕低垂,星辰镶嵌在无垠的天幕之上,夏日凉风习习,袁慎己坐在自家花园的凉棚里吃晚饭。
他素来轻简,整个宅邸只有年暮的老管家夫妻,饭食也简单,寻常蒸饼能填饱肚子就行,今日拆开那只葫芦鸡,炸得金黄酥脆,尽然也勾起了些酒瘾,命管家递上一壶霸陵酒。
袁慎己吃上一口,这葫芦鸡外皮是一层薄薄的酥脆外壳,咬一口“咔滋作响”。里面的肉鲜嫩多汁,沾些花椒粗盐别有一番风味,他又饮上一口辛辣白酒,看漫天星辉与萤火相呼应,竟觉这浮生半日倒也得些清闲。
第二日,段家铺子门口买胡饼的客人又是大排长龙,段知微忙得脚不着地,段大娘今日又换了一身惹眼的石榴裙,动作缓慢了不少。
一阵风拂过,带来一阵浓郁香气,与油锅里不断冒出的烟火气不同,这似乎是一阵浓郁的珠翠香,食客们停止交谈,纷纷望向香味的源头,一辆精美的华盖香车停在店外,古人爱香,车要通体以贵重的香料涂抹,价格高到令人咂舌。
赶车的小马夫把车停下后忙拿了个脚踏机子放在车帘前,从车上缓步走下个娘子。
这娘子穿着霓裳绯罗,眉若远黛,肌肤胜雪。只脖颈间两根红色的长线,略显幽媚。
见段知微目瞪口呆的看她,她莞尔一笑道:“段娘子认不出妾了吗?”
那娘子笑眼盈盈,段知微这才回过神,认出了这股扑鼻的异香道:“原来是你啊,你的头好漂亮。”
那娘子开怀大笑道:“今日妾与段娘子告白,回九江郡去了。”说罢,塞上一个瓦罐给她,在众人的目光中登车走了。
段大娘赶紧走过来打开瓦罐一瞧,不禁“哎呦”出声。
听她惊呼,段知微这才闻到一股浓烈的胡椒味,低头一看,瓦罐中竟是满满的胡椒。
段大娘立刻带着胡椒跑到后院卖到梨花树根下道:
“这罐子胡椒,怕是抵上一块黄金了。”
眼见一罐子胡椒被埋进树根之下,段知微只觉这桩买卖做的甚好,而后才反应过来,那个冷面都尉那要怎么编啊?
都尉你好,为了一罐价比黄金的胡椒,我把妖怪放跑了。
只在长沙大排档吃过葫芦鸡的我,怀着复杂心情写下这一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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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五章 传说中的长安第一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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