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谢治尘万年冰玉似的俊面渗出薄汗,颊上泛着异样的酡红,黑眸一向幽寂无波,此时却漾起些微水色,映了两点床帐外晦暗的灯焰。

青罗偏头一看,鸾帐外金杯银盏,披绸缀玉,一片喜色,哪还有咸真观破落逼仄的前庭?

这是六年前她与谢治尘成婚的喜房。

妆镜前那盘樱桃,是她特地命人摘的,便是出自当日与他结缘的樱桃树。

那果子轻黄淡绯,未臻熟期,瞧着便涩口,她偏要摘。

她死后复生了?

青罗只觉虚幻,一时不知过往种种是真,抑或是梦境。

然则奉仙塔中烈火灼身的痛楚刻骨铭心,裴勖之的惨死,父皇冷漠的神情,黄珍儿的以命相护,俱皆宛然在目。

她与谢治尘婚后相敬如冰的六年,亦真真切切。

青罗看着年方十九的谢治尘,眼前恍现黄珍儿为他挡剑时的决绝。

她必定半刻也没迟疑。

青罗自问做不到。

他二人情深至此,却因她妄起贪念,不得相守。此生若得重来,她何必再做毁人姻缘的恶人?

解铃还须系铃人,既因她起,便由她而终吧。

青罗一只手滑过谢治尘喜服前襟的刺金绣纹,一手按着他身侧锦褥,才坐起身,便听门上传来两声轻叩。

婢女春杏禀道:“殿下,裴国公府派人来请,说世子病重,您去了才肯喝药。”

“本宫不通医理,请本宫有何用?派个御医去瞧瞧便是。”

前世青罗如此答复。

彼时她恼恨裴勖之无理取闹,未作理会。谁知他竟真因此与她绝交,此后再没登过门。

自小的情谊,说断便断,她舍不得,可也放不下身段找他。有两回宴集偶遇,他总是冷着脸,对她视而不见,她便彻底歇了和好的心思。

且他有错在先。

他与谢治尘仿佛生来有仇,从未给过谢治尘好脸色。

谢氏祖上北地望族,南渡后没落,相较于风头无两的京兆裴氏,没落的谢氏可谓寒门,谢治尘性情又孤傲,自也不会向他示好。

“备车。”

青罗撩起帐幔,银红的透纱寝衣薄如蝉翼,抬手间衣袂滑落,露出雪白滑腻、嫩藕似的一截臂膊。

正欲起身,手背忽被灼热的掌心覆住。

青罗一僵,谢治尘从未主动碰过她。

她稍稍迟疑,还是侧过头,垂眸看了一眼,的确是他。

不意谢治尘也正望着她,眸中竟含了几分乞求。

青罗一时没能挪开眼,他何曾向她示过弱?

万嬷嬷到底点了什么香,香气之烈,将他弄得如此神志不清的模样?

她闻着倒不觉有异。

兴许是宴上多饮了几杯,他不胜酒力,偏又无法推脱。

可他此刻纵然不适,往后却会感念她的好意。

青罗别开眼,抽手起身,轻声道:“谢大人且歇着,明日入宫,本宫便与母妃说和离。”

说完不再看他,捡起春凳上的衫裙,去屏风后穿戴。

这六折绢底绣春山花鸟的屏风,上缘颇多留白,细洁的薄绢经光一照,嶂云隔雾般透出窈窕的人影。

青罗原本背对屏风,穿妥方才转过身,就着光,低头结着胸口裙头的束带。

谢治尘不知几时起了,默然坐于床畔,两臂撑在身侧,正隔着屏风,与她相望。

青罗顿了顿,慢慢转出屏风。

谢治尘仍看着她,仪容不若往常一丝不苟,青丝凌乱,喜服结带松散,内里单衣领口微敞,露出小片白皙的肌肤,眼角则噙过泪似的泛着薄红。

“公主又待如何?”

青罗听他嗓音低哑,暗含不耐,似是疲惫已极,料定她又在耍弄手段折磨他,不欲再作纠缠,却因顾及黄珍儿不得不与她周旋。

她费尽心机才走到这一夜,岂会轻易放手?换作是她,也不肯信。

他既对她抱有成见,她多说无益,且她此刻忧心裴勖之,也无暇费这口舌功夫,因而只道:“今日已晚,黄姑娘出府多有不便,明日你再接她走。”

话音一落,青罗便转过身,预备出门。

谢治尘在她身后冷声道:“黄姑娘与臣已是陌路,望公主信守承诺,切莫伤她。”

青罗“嗯”了一声,略去心底酸涩,推门而出。

婢女、内侍、嬷嬷一众侍者屏息凝神,候在廊下。

长廊幽静,红底描金喜字灯笼在夜风中轻轻打着旋儿,庭院里一丛疏竹,风过处,翠片沙沙作响。

青罗看了眼梧桐梢头的缺月,吩咐道:“送两桶冰水进去。”

万嬷嬷讶然,近前一步,低声问:“公主,可是驸马不知……”

青罗忙截住话头,“嬷嬷不必多言,母妃那儿本宫自有说法。”

时近亥正,坊门早已关闭。

青罗坐在马车内,听内侍出示过公主府的腰牌,按她吩咐道:“国公府裴世子突患急症,我等奉公主之命前去送药。”

坊正忙应诺着打开坊门,并未多问一个字。

平贤坊住户非富即贵,万不敢得罪,职责所在,又不得不秉公行事。

事关裴世子却怠慢不得,裴世子若有闪失,他岂止官职不保,丢掉性命也不无可能。

裴氏祖上从龙有功,历经百年,门楣不衰,当今太子生母裴贵妃出自裴氏,与裴国公一母同胞,裴世子乃裴国公独子。

遇上巡夜的金吾卫盘查,内侍仍是那套说辞。

卫士揭开车帘,略扫一眼,没作声,抬手放行。

待得入成康坊,又是一道关卡。

马车最终停在国公府大门外,已近夜半。

春杏见那门房一脸惶急地入内通禀去了,蹙眉道:“裴世子派人请的公主,公主到访,府上怎又似全无准备。”

青罗明白春杏是不满她受了慢待。

她身边这些人都是母妃一手调教出来的,如母妃一般,护她护得紧。

她撩起一侧车帘,裴国公府依稀还是记忆中六年前的景象,一对石狮,两扇漆门,乏善可陈。

国公府风光无限,行事倒始终低调,长安勋贵喜大肆营造屋舍,极尽奢华之能事,攀比成风,裴家这祖上传下来的府邸却是多年未经修葺。

府内很快张起灯来,一时间灯火通明。

裴国公夫妇整衣肃冠,候着青罗下了车,忙趋前行礼。

裴国公躬身赔罪道:“公主大喜之日,实不该叨扰,无奈犬子性倔,公主不来便不肯服药。”

青罗道了声“无妨”,径直去往裴勖之的居所。

她由春杏扶着,穿过灯影幢幢的游廊,国公府下人跪了一片,一迭声喊公主。

裴勖之耳力甚佳,自是听着了,却仍背朝外,侧身躺在凉榻上,一声不吭。

青罗提起裙袂,矮身坐到榻沿,想到他浑身插满羽箭的凄惨死状,不由哽咽,“裴勖之。”

裴勖之原还闭目假寐,听出不对,装病也忘了,翻身便起,“他欺负你了?”

他?谢治尘么?

青罗摇头,历来只有她欺负人,谁敢欺负她?何况是谢治尘。

裴勖之两道英气的剑眉拧起,“如何便哭了?”

青罗看他目光澄明,不见一丝病气,放下心来,“方才做了噩梦,梦见你死了。”

裴勖之抿着嘴,翘起的嘴角不自觉地挂着几分自得,口中却有意道:“我死了你哭什么?你如今有了谢治尘,还顾得上我?”

青罗认真道:“他是他,你是你。”

裴勖之立即拉下脸来,背朝她,重又躺下,闷闷地问:“你怎么来了?”

青罗奇道:“不是你叫人去请我?”她一来,倒又显得她是不速之客。

裴勖之顿了顿,轻嗤了一声,“我请,公主殿下便来么?殿下几时肯听我的了?再说今天什么日子,**一刻值千金,不是他不好,殿下肯抛下他来看我?”

青罗被他质问得语塞,两颊不禁染了红晕。

可她与谢治尘之间,不必事事向旁人交代,左右见他无碍,索性起身告辞:“你既无事,我便走了。”

她的腿,走快些便跛得明显。

裴勖之两步追上来,打横将她抱起,“不许走。”

青罗吓了一跳,没好气道:“放我下来,男女授受不亲。”

裴勖之满不在乎地哼了声,“你几时在意过这些?”

青罗一怔,前世成婚六载,早已是妇人心境。

谢治尘为人端方,朝中为官又畏人言,但凡她与男子有所牵扯,便要闹些不快。

“我如今已成婚,行事须得有些分寸,以免落人口实。”

裴勖之眸中掠过阴霾,旋即若无其事地笑起来:“你自公主府出来到国公府,守门的坊正,巡夜的金吾卫,一路少说要过三道关,如何瞒得住?”

青罗辩道:“我没露面。”

裴勖之挑眉:“坊正便算了,单说金吾卫,不是你,他们肯痛快放行?”

青罗倒没想过这一层,适才那卫士撩开车帘后并未施礼,她只道天暗,没认出她,原来是睁只眼闭只眼么?

她一直以为裴勖之孩子气,不通世故,没想到他却比她看得通透。

她与他自幼一同长大,比亲生的姐妹兄弟还更好些。

幼时她因腿疾行步迟缓,宫中鲜少有人愿意与她同行,他是个急性子,却总肯等她。

及笄那年,她曾疑心他对她有意,亲口问过他,他非但不认,还嘲笑她不知羞。

青罗便也道是她多心,他若有意,何不请旨赐婚?以国公府的门第,她母妃也挑不出毛病吧。

“既已来了,回去做什么?你想叫他们再盘问一遍?不如等天明解了宵禁,坊门开启再走,”裴勖之将她一抱便往外走,“带你看个好东西!”

青罗无奈道:“你先放我下来。”

裴国公悬着心,等在庭院里,见裴勖之抱着青罗出来,登时气得指着他,直呼“逆子”。

“还不快将公主放下?”

裴勖之闻言腾身几个纵跃,越过墙头,带青罗去了他祖母的花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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