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巳时,一辆马车停在百行坊内一条逼仄的巷弄外。
车帘撩开,青罗起身,踩着薛虎放好的踏脚凳,下了车。
薛虎在前引路,不片刻,停在一户民宅门外。他将院门推开,进去后,立在一侧。
青罗提起裙裾,跨过门槛,一股酒糟味扑鼻而来。
抬眸望去,窄小的庭院里,墙根一转叠满酒缸。
一名褐衣男子正跪在晒垫上翻晒麦粒,听见声响,回过头,便是一愣,旋即起身,局促地在衣襟上擦擦手,问:“贵人买酒么?”
这便是杜万玄?
瞧着约莫二十多岁,浓眉大眼厚唇,肤色黧黑,连商贩身上常见的左右逢源也没有。
青罗呼吸一滞,难以相信眼前之人日后会变成屠戮长安的弑杀恶魔。
裴勖之说他是个手无寸铁的行脚商,她不信,如今亲眼见了,却由不得她不信。
她当真要杀此人么?
若要杀他,又该以何缘由杀他?
杜万玄不安地看她一眼,又去看薛虎按在剑柄的手。
一道童音陡然打破沉寂,“阿爹!”
青罗转头,见一个梳双髻的小女娃扶着门柱,努力将短胖的腿迈过门槛。
杜万玄几步过去,抱起她,“阿宝睡醒了?”
阿宝点点头,咬着手指,一双乌黑的大眼好奇地望着青罗。
杜万玄将她放回堂屋,哄道:“阿宝去找阿娘,阿娘给你做了鱼羹。”
说着带上门,回身对青罗道:“贵、贵人可是找小的有事?”
青罗收回目光,垂眸未语,过半晌,问:“令媛几岁?”
杜万玄迟疑道:“三岁半。”
她若杀了他,那个孩子便没有父亲了。
裴勖之说他南下贩酒,途遇风浪,不慎翻船,流落郊野,与家中断了音信。
同乡以为他身死,报于杜家。
此番死而复生,于杜家人而言,自是意外之喜。
青罗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无法想象眼前这个杜万玄会如何变成噬血的杀神。
可她仍不放心,转头扫了眼薛虎。
薛虎当即会意,冷不丁抽剑刺向杜万玄面门。
杜万玄吓得僵立原地,动弹不得,且不说还击,连避都未能避开。
薛虎朝青罗摇摇头。
来之前,青罗嘱咐他试试杜万玄的身手,传说中杜万玄武艺高强,勇猛异常,可以一当十,箭术亦是少有人能及,似是自小打下的根底。
青罗暗忖这一世难道与前世不同么,左右眼下下不了决心杀他,不如先将人看住,因而道:“日后你每月初往寄月公主府送一坛酒。”
杜万玄自惊吓中缓过神,当即应下,喜色满面道:“不知贵人要哪种酒?”
青罗随口道:“不拘什么酒,挑好的送。”
杜万玄自此每月初三按时送酒至公主府,人虽拘谨木讷,胜在老实本分,打过几回交道,府里人对他印象都不错。
青罗渐渐以为兴许今生的确与前世不同,直到谢治尘提起,皇帝决定另行择地建塔。
皇帝秋后又病了一场,算不得严重,然则养了好些日子,总也不见好。
张司窈称,天尊亲自托梦于他,指了一处造塔圣地,言明此塔若成,功在千秋,圣上亦能龙体安康,长生不老。
这圣地经他测算,便在南城郊外。
张司窈已携一众方士相过地,只等理过地,即可开工建造。
清查佛寺所得颇厚,正好用于造塔。
青罗听了登时有些不安,还是改变不了么?
谢治尘收拾好书卷,想是知她心思,提醒道:“造塔一事公主不宜再插手。”
青罗心道,她若故技重施,父皇多半会起疑。
“大人可有法子阻止?”
谢治尘吹熄油灯,拢了拢被角,“圣上对此势在必行。”
青罗还未睡,坐在床沿,“想是张司窈巧言令色,蒙蔽父皇。”
谢治尘沉默片刻,顺着她的话道:“张司窈许以重利,圣上自然动心。”
青罗听他声气,直觉他口中的重利指的是长生不老。
人之生老病死,如草木之生发凋零,岂有不老不死之理?
父皇竟不明白么?
次月初三,杜万玄没来送酒,青罗等了几日,仍不见他来,便命薛虎去了趟杜家。
谁知杜家门户紧闭,已是人去楼空。据邻人说,一家人回了乡下老家。
薛虎追去打探,又说杜万玄上番去了,也未见着他。
“杜家是兵户?”青罗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薛虎点头,“殿下,杜万玄的娘子瞧着不大对劲,似是哭过。”
青罗问:“可知杜万玄在何处上番?”
见薛虎面上作难,以为他尚未打探到,却听他道:“圣上造塔,征发了大批役夫。”
征发兵户,造塔?
青罗暗吸了一口凉气,父皇何其荒唐。
她曾听裴勖之提过,大周兵户制度已近废弛,近些年都不曾上番,如今竟为修塔,征其为役夫。
次日天未明,青罗便上了出城的马车。一路急行,到南城外造塔之地时,役夫工匠已忙得汗流浃背。
造塔多采巨木大石,数十人合力,方能借助滚轮搬运物料。
木轮行经之处,烟尘滚滚,役夫满面尘垢,弓背挺腰,牙关紧咬,艰难挪动双脚。
裴勖之很快也到了,他在虎贲营仍校尉,青罗不好明示身份,有他在,要见人容易些。
领头的看过裴勖之的腰牌,先安排他们在营帐歇息,又着人去唤杜万玄。
略等片刻,便有个粗布短打的瘦高个打起帘子进来了。
进了营帐,纳头便拜,“小的杜万玄,见过大人。”
青罗刚一愣,便听裴勖之道:“抬起头来!”
来人依言直起身,一张脸沾满泥污,几乎难以分辨容貌,浓眉大眼,乍一看倒像是杜万玄。
裴勖之微微眯起眼,吩咐道:“把脸擦干净。”
那人迟疑道:“大人,这是……”
裴勖之打断他,“少废话,擦了。”
那人应了声是,抬手便扯了袖口往面上蹭,可他那袖口亦是脏污不堪,越抹,那脸越花。
薛虎看不下去,几步到他跟前,自袍摆撕了一块,扳过他的脖颈便用力擦抹。
一张脸逐渐显露真容。
青罗心底咯噔一下:不是杜万玄。
裴勖之则是嚯地起身,疾步行至那人跟前,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
青罗吃了一惊,忙跟过去,“勖之,放手!”
此人即便不是杜万玄,也不能不问青红皂白、动手便杀,再者,她还想与他打听杜万玄的去向。
裴勖之慢慢松了手,脸色却是铁青,一双眼死死锁住“杜万玄”。
青罗心中纳罕,她此前只与他说杜万玄是故旧,而今杜万玄不知去向,有人假扮他,他为何反应如此强烈?
青罗问:“为何冒杜万玄之名?”
那人道:“小的就是杜万玄,并未冒名。”
裴勖之冷笑,“还问什么?杀了便是!”
那人抬头瞥他一眼,“这位大人好生不讲道理,小的到底犯了什么罪,大人一来就要杀?”
“找死!”裴勖之说着,转身去抽薛虎腰间的佩剑。
青罗喝道:“勖之!”
裴勖之手一顿,终究没去拔剑。
青罗上下打量那人,心道他与杜万玄眉眼相似,又顶替杜万玄上番,多半是杜家的什么人,因而试探道:“你若不肯说,我便去问杜万玄的娘子。”
“杜万玄”方才还镇定自若,一听这话便有些沉不住气:“此事与她无关!”
见青罗几个俱都望着他,又道:“不知大人找杜万玄所为何事?官府名册录的是杜万玄,有个杜万玄上番,还不行么?”
青罗道:“杜万玄收了我酒钱,却未按时送酒。”
那人目露黯然之色,随即爽快道:“欠多少,我还。”
青罗问:“杜万玄呢?”
那人沉默半晌,道:“死了。”
青罗又是一惊,“怎么死的?”
她今日穿了男子袍服,那人当他是男子,看看她,又瞥眼裴勖之,冷冷哼了一声:“二位大人难道不知,脚下这造塔之地从何而来?”
不等青罗二人答言,他便继续道:“此处原为杜村兵户耕种的屯田,杜村村民世代兵户,平日种地,农闲时训练上番,后来朝廷不再要兵户上番,但屯田所产需纳田租。”
青罗心道,如此一来,名为兵户,实则已与寻常百姓无异。
“此番圣上造塔,相中了这块地,杜村村民多是种地为生,没了地,便断了生路,所以想与前来收地的官差商量,另补块地。”
那人说到此处,面色泛红,显是动了气。
“官差却道兵户所占田地原就属官家,如今兵户既不上番服役,便该将这田地归还,且还命村民两日内铲去田中青禾。”
青罗暗自叹了口气,如此行事,未免太过霸道。
“村民想不到法子,因杜万玄在外做些小生意,以为他见过世面,便去请他回来与官差说和。”
那人讽刺地笑笑,“这位大人跟杜万玄买过酒,想是知他为人吧,老实巴交的,哪懂与官差打交道?当日不过领了几个村民,找官差说理,谁知说了没两句,便被一刀砍死了。”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