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尚未想过,闻言怔住,“大人想要什么?但凡我有,都可以给大人。”
谢治尘凝眸望她,正待开口,忽听有人在外喊了声:“阿罗!”
是裴勖之。
地上已积起一层新雪,裴勖之身着玄色甲衣,牵着马,立在雪中,头顶肩上落的雪花还未融化。
青罗见他神色有异,想起方才宴上,裴国公似是跟随皇帝入的殿。
“怎么来了,可是有事?”
裴勖之看眼她身后的谢治尘,将头一点,却不说有何事。
谢治尘这回竟没与他争持,径自去了门廊下等青罗。
裴勖之心急,待春杏等人离开,也不顾谢治尘可听得见,目光灼灼地望着青罗,没头没尾道:“你、你可愿等我?”
青罗不明就里,笑问道:“等你做什么?”
裴勖之攥紧手中缰绳,见她真不明白,急道:“阿罗,你还不明白么,我、我想娶你。”
青罗吃了一惊,还道她听岔了,问:“勖之,你是说想娶我?”
裴勖之面红耳赤,粗声粗气地嗯了一声。
雪下得大了,鹅毛般的雪片在夜风中翩然飞舞。
青罗只觉荒谬,今日先是黄珍儿成了她的舅母,再有裴勖之,无端来此说想娶她。
她拍了拍肩头雪花,望着裴勖之,轻声道:“别胡闹了,有话直说。”
“没闹,”裴勖之扭过头去,留给她一个侧脸,“你与他和离后莫嫁旁人,等我娶你,可好?”
“勖之,我尚未和离,便是日后和离再嫁,也要嫁心意相通之人,等你做什么?”
青罗见他模样别扭,不由好笑,“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裴勖之垂眸望她,雪花落在浓长的眼睫,霎时抖落,他沉默片刻,嗓音低得几不可闻,自言自语似的,“我一直想娶你的。”
青罗忽地明白了,父皇忌惮裴家与她身后的阿舅,裴勖之不能娶她,当初否认对她有意,也是这个缘故。
彼时她不懂其中曲折,自是当了真,自那以后,更是视他为至交好友,从无半分旖旎心思。时至今日,纵使他吐露心迹,她亦是心如止水,无波无澜了。
再者,裴勖之未必真如他以为的有意于她,早在她与谢治尘成婚时,他便决意放下她,如今时过境迁,何必旧事重提,徒增烦扰?
青罗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并未忽略心底转瞬即逝的一丝怨怼。
作为好友,她可容忍他与她赌气,甚至打着为她好的幌子,自作主张,与她断交,可若是意中人如此,她无法原谅。
昔年情窦初开时,他若直言,她不见得会拒绝,而今却是绝无可能。他们之间终究少了些缘分。
她担心从此失去这个朋友,字斟句酌道:“勖之,你我自小一道长大,你习惯了有我这个朋友,未必就是有旁的心思,我倒觉得,有时候做朋友好过做夫妻。”
裴勖之听出拒绝之意,脸色灰败道:“阿罗,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么?从前是我不好,我不该瞒你。”
青罗未再回应,见他两只手冻得发紫,将怀中手炉递过去,嘱咐道:“你有何打算?不管要做什么,切忌莽撞,凡事多思量,多想想国公府,想想太子。”
“嗯,”,裴勖之将那小巧的手炉捏在掌中,落寞道:“你若再嫁旁人也无妨,我还等着你。”
谢治尘仍在廊下等她,不知听了多少,见她回来,便随她往里走。
春杏等人已叫他打发走了,他在她身后提着灯笼,暖黄的光照在雪地,两道人影一前一后,交错而行。
天气严寒,雪中庭院路面湿滑,青罗有些心不在焉,脚下打滑,险些摔一跤,幸而谢治尘长臂一揽,搂住了她的腰。
谢治尘松开手,却将灯笼递给她,青罗迟疑一瞬,伸手接过,下一刻,已被他横抱在胸前。
青罗陡然离地,吓了一跳,原想叫他放她下来,见他面颊紧绷,似是不快,便没作声。
春杏、秋叶已将卧房内收拾好,见谢治尘抱着青罗回房,极有眼色地退出去,小心将门带上。
青罗忍到这时才问:“大人可知圣上今日与裴国公商议何事?”
谢治尘淡淡道:“圣上有意将凤仪公主下嫁给裴勖之,裴国公亦乐见其成。”
青罗在妆镜前坐下,眸中尽是不解,父皇怎会让凤仪嫁入裴家?思索片刻,又觉父皇此举颇有深意。
父皇宠爱凤仪,想必不会逆着她的意思为她择定驸马,所以多半是凤仪选中了裴勖之。
日后若太子即位,裴家得势,凤仪作为裴家主母,自是风光无限。
若陈丽嫔诞下皇子,太子被废,父皇或可为了凤仪,对裴勖之,乃至裴府,手下留情,便是杀了勖之,凤仪也可另嫁。
父皇兴许还打着以凤仪笼络裴家的主意,太子若失势,裴家可改为辅佐凤仪的胞弟。
前几日朝臣进谏请太子入主东宫,父皇大抵知晓背后有裴国公,裴家若只如此,无甚出格举动,父皇也能睁只眼闭只眼。
裴国公心知父皇宠爱凤仪,勖之娶了凤仪,无论太子、裴氏最终如何,至少勖之多了一重保障。且她隐隐觉得,裴国公或还因陈丽嫔,对这桩婚事存有私心。
裴国公倘若因裴勖之迎娶凤仪,而在太子诸事上有所松懈,便是当真不足与谋了。
前世未曾听说凤仪与裴勖之有何牵扯,这一世许多事变了,不知可是因她重生。
谢治尘见她沉默不语,脸色也渐渐沉下来。
“公主不赞成裴勖之迎娶凤仪?”
青罗在铜镜中看了眼谢治尘,随即笑笑,抬手去拔髻上发钗,一面道:“勖之的婚事,我赞不赞成,无关紧要。”
她心底自是不喜凤仪,不管是前世叫她瘸子时的轻蔑,还是这一世她在背后所行之事,她都无法释怀。
谢治尘走到她身后,帮她取下发髻后侧,她够不到的簪子。
青罗在镜中与他对视一眼,又想起黄珍儿,正待问他要她如何弥补,便听他道:“公主方才说,臣要什么,公主都可以给。”
“不错。”
谢治尘摘下她发侧花钿,低声问:“臣要公主往后不再与裴勖之来往,公主答应么?”
青罗虽已决意暂且疏远裴勖之,断绝来往却有些强人所难。
谢治尘似已料到她不会答应,将摘下的花钿搁在妆台上,没再多说。
青罗见他如此,心中不免歉疚。不只他,母妃多半也觉别扭,女婿曾经的未婚妻嫁给了胞弟。
她若与他和离,万事皆好。改日她可与大公主探探口风,朝中对前驸马可有非议。
“大人不必过于介怀,黄姑娘是本宫舅母,来日和离,与大人便无干系。”
谢治尘眉心微蹙,修长的手指掠过青罗耳畔,有些寒凉。
青罗却觉耳廓一阵热烫,侧身避开,笑了笑,“大人去忙吧,我自己来。”
漏尽更阑,青罗睡过一觉,忽地醒了,翻个身,朝外侧躺着,发现谢治尘不在对面榻上。
她披衣下床,撩起梢间与次间的帷幔。
东次间点了灯,谢治尘坐在书案后,桌侧轩窗大开,他不善饮,案旁却拢着一只红泥小炉,炉上温着酒,酒香扑鼻。
谢治尘望着窗外,不知想什么心事,连她走近也未察觉。
青罗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夜色深浓,廊檐下雪花纷飞。
谢治尘搁在书案上的手执着酒盏,另一只手不知攥着什么,轻轻一抬,便自窗口掷了出去,回过头,发觉青罗在,也不出声,仰头将那酒液一饮而尽,目光幽深地望着她。
青罗隔着桌案在他对面坐下,见他瞳仁漆黑,眼皮微红,已有些醉意。
他到底还是在意黄珍儿的,青罗垂眸想着,心底除了歉疚,竟还有几分本不该有的酸涩。
谢治尘将斟满酒液的杯盏推过来,青罗伸手接过,送到唇边,抿了一口,温热的酒液顺着喉咙滑至腹中。
不知是什么酒,入口绵软,略带辛辣,正适合漫漫寒夜。
“明日还需早起上值,大人何不早些歇息?”
谢治尘反问她:“公主为何不睡?”
青罗无言以对,自斟了一杯酒,默不作声地抿着。
二人各怀心事,不觉喝空了一壶酒。
谢治尘问:“公主若未嫁与臣,今日会答应裴勖之么?”
青罗面颊酡红,思绪已有些混沌,潋滟的双眸先是疑惑,继而归于平静,她摇摇头,问他:“大人呢,可曾后悔成婚次日,未与我和离?”
谢治尘幽若寒潭的眸子锁住她,亦是摇头。
青罗饮尽最后一滴酒,笑笑,“本宫后悔了。”
倘若那日她未去杏园,倘若被他拒绝后,她未一意孤行,便不会有今日种种。
她为何没能早些回来?她若早一日回到这一世,回到与他成婚前,一切或者不同。
可惜,世间之事往往难料,亦无从回头。
谢治尘幽幽望着她,喑哑道:“臣让公主后悔了?”
青罗托腮望着窗外的雪,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空了的玉盏,没吱声。
谢治尘起身,险些撞在桌角,打横将她抱起,摇摇晃晃地朝西梢间的卧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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