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扶着车壁,慢慢起身,瞥见谢治尘伸出的手,正迟疑,裴勖之亦自右侧上前来,递了手给她。
谢治尘望着裴勖之,冷然道:“公主乃谢某之妻,望裴世子自重。”
话音方落,咳嗽了两声。
以裴勖之的脾气,遇上谢治尘,必定寸步不肯相让,这时不知怎么却没理会,一双眼紧锁住青罗,眉间轻拧着。
青罗想起母妃的嘱咐,谢治尘不在意她,却在意他名分上的妻子,眼下她与他暂且不宜和离,少不得要顾全彼此的体面。
见春杏在裴勖之身后立着,便说要她来扶。
裴勖之退开两步,目光在谢治尘身侧的秋叶身上停了停,有些失落。
她若选秋叶,退后的便是姓谢的。
谢治尘收回手,双臂垂下,默然伫立原地,玄青的圆领锦袍衬得面颊冰冷瓷白,不染尘埃,袍袖下的十指却紧握成拳。
她选了裴勖之。
青罗由春杏扶着上了台阶,忽地驻足回头,唇上胭脂方才掉了,另一侧秋叶擎着伞,莺黄的油纸伞面透下天光,映得她一张脸苍白得几近透明,似画纸上淡墨渲染的姚黄嫩瓣。
“驸马早些回去休息,再请大夫开两贴药。”
说完也不等谢治尘回话,领着裴勖之去了水阁。
这水阁架在府邸西园的池上,由北侧入,东、西、南三面临水,设了一转美人靠,东首置了凉榻簟席,画帘卷起,水上风来,正宜消暑。
墙脚俱是花盆,只牡丹便深红浅绯、黄黄白白分了十余种,入内便是一阵幽香扑鼻。
青罗扯了扯臂间披帛,提起案几上的铜喷壶,一面浇水,一面问裴勖之什么事。
裴勖之在她身后道:“今早你走后,我做了噩梦。”
青罗手一顿,笑问道:“噩梦也用得着特地来告诉本宫?”
裴勖之皱起眉:“你不问我什么梦?”
青罗随口道:“那你说说看。”
她愿意听,裴勖之又迟疑起来,“只是个梦,你当故事听听,我说了,你别怕。”
青罗转过身来笑笑,“与我有关?”
裴勖之双臂环胸,背倚漆柱,踌躇片刻,方才低声道:“我梦见叛贼闯入禁中,你被困于塔中,起了火,我,我救不了你。”
青罗搁下喷壶,矮身坐在美人靠上,淡淡道:“噩梦罢了。”
裴勖之紧紧合上双目,复又睁开,似是心有余悸,“太真实了。”
青罗往水里投了把鱼食,顷刻间,大群红鱼浮上碧波,数十张嘴圆张着,竞相争食,“我不是好好的么?再说宫中哪来的塔?”
“怎么没有?陛下正预备造一座石塔,已请了术士相地,”裴勖之在一旁坐了,与她一同望着鱼群,“我甚至记得叛军头目的样貌。”
青罗拿锦帕抹了抹手指,问:“裴勖之,你杀过人么?”
裴勖之摇头,湛澈的眸中却陡地涌现杀意。
青罗执帕的手搁在膝上,漫声道:“你替我打听个人,杜万玄,万年县人士。”
裴勖之奇道:“他是谁?”
青罗只道:“找到再与你说。”
幼时她也常这样神神秘秘的,瞒到最后,俱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所以裴勖之没再问,往池里撒了些鱼食,忽道:“明日我去虎贲营上值。”
虎贲营是南衙禁军的一支,非天子亲卫军,只负责京畿一带防务,于城外扎营,未奉诏不得擅自入城。
前世裴勖之也在□□营,只不过是个挂职的郎将,不曾去过一日。
青罗想起她还问过他为何不去。
裴勖之听了不高兴,“我去了,谁陪你玩?”
她当时说了什么?
“我去求父皇可好?叫他调你到千牛卫,你入宫当值,咱们便能一起玩了。”
裴勖之起初还笑,笑完便说她傻。
“你当千牛卫那么好做?陛下身边离不得人,当值必得整日伴在左右,哪来功夫陪你?”
她不明白,“一步也离不得么?父皇这样好,竟还有人要害他么?”
裴勖之没立即答她,过片刻才道:“陛下自是好人,外头坏人多。”
后来偶然听裴国公在父皇面前骂他不成器,说他嫌军中将卒粗鄙,饮食不惯,日日骑马来回又恐颠簸。
是以裴世子未在军中历练过,剑术亦不精,虽则仗剑,那剑却是把虚有其表的君子剑,不能御敌,无法自保。
青罗想起他用来救她的那把残剑,眸中险些涌出泪来。
又想他是裴国公府长房唯一的嫡子,为何不入宿卫禁宫的千牛卫?
千牛卫是天子的贴身卫军,非得天子信任,不可入值。
父皇不信任裴勖之,抑或裴勖之学艺不精,入不了父皇的眼?
青罗将她见过的千牛卫在脑中过了一遍,也有些不学无术的世家子弟在内的。
水下觅完食的红鱼摆个尾,遁入深处,哗啦一声轻响。
裴勖之转头望着她,郑重道:“有我在,谁都欺负不了你。”
“阿鲤,你是我最好的朋友,”青罗强压住心底酸涩,亦偏过头来,微微向他笑着,“我有驸马了,万事有驸马担着,还有我父皇母妃,我阿舅,犯不着你为我拼命,你只管顾好自己,切不可为旁人罔顾性命。”
裴勖之垂眸道:“谢治尘一介酸儒,手无缚鸡之力,如何护得住你?”
青罗轻声反问:“我是公主,谁敢欺负?”
裴勖之动了动唇,没作声。
*
送走裴勖之,青罗吩咐春杏道:“明日起府里闭门谢客,就说本宫病了。”
春杏应了声是,又道:“大夫为驸马请完脉了,奴婢没让走,还在外厅候着,公主身子不适,不如叫他进来看看?”
青罗心下一动,问:“是许神医么?”
春杏道是。
许如珩医术精湛,却不肯入太医署,在城外开了间药庐,清贫度日,轻易不登勋贵之门,因昔年承过她阿舅的恩,才肯出入公主府。
“驸马如何?”
“又发烧了,睡着呢,”春杏迟疑片刻,仍是道,“先头熬的药想是没喝。”
青罗心道谢治尘凡事心里有数,不肯吃药难道也有缘故?
沉吟片刻,理不出头绪,便说:“这回熬好了还叫秋叶送进去,再问问他,可要见黄姑娘。”
春杏欲言又止,“公主……”
青罗的心思却已飘至别处,“请许神医到碧芜院吧。”
碧芜院与她的寝房之间隔了西园,前世一直是谢治尘住,眼下他正值病中,不便挪动,她先搬去住一阵也无不可。
*
许如珩一身粗葛布衣,须发皆白,已是古稀之年。
青罗屏退左右,没叫他诊脉,开门见山道:“幼时先生曾为本宫诊断足疾,母妃不忍见本宫受苦,也怕弄不好适得其反,因而作罢,本宫若有意再治,先生可愿一试?”
许如珩起身一拜:“请公主除去鞋袜。”
青罗依言除下左足鞋袜,许如珩在足踵处仔细摸了摸,叹道:“昔年贵妃娘娘心软,看不得公主遭罪,殊不知这异物幼时质软易除,年岁渐增,异物附骨之深,利刃剜之,痛当数倍。”
青罗心底一寒,已生退意,穿好鞋袜,仍是问:“先生有几成把握?”
“七成,如若不成,公主恐怕会跛得更厉害些,”许如珩思索片刻,又道,“此痛非常人可忍,公主须得想好了。”
非但如此,破开皮肉割取异物亦是惊世骇俗,且她还是公主。当年母妃最终放弃也有此故。
午后的日光透过隔扇,青罗怔怔地望着地上淡金的盘长纹窗影。
她这一世活到现在没多少不快,母妃将她护得太好。
只是对她管束极严,轻易不许她出门。
她因这足疾不良于行,走远些,便觉足底酸疼,甚至疼痛难忍,走快些,又能看出跛脚。
母妃大约也怕她听见闲言碎语。
因她们母女受宠,宫中没人当她的面说什么,自幼玩伴也都是母妃掌过眼的,会嘲笑她跛脚的,想必到不了她跟前。
她竟不知凤仪在父皇面前叫她瘸子。
兴许是父皇这样提过她。
父皇因此嫌恶她吧。
她若将这足疾治愈,父皇还会嫌她么?若是不成,她跛得越发明显了,父皇又将如何?
青罗打了个寒噤,喃喃道:“本宫再想想。”
许如珩却道:“老朽年事已高,手不稳当,若要动刀,须有帮手,老朽小徒可堪一用。”
青罗问:“此事不论成与不成,万不得泄露半分,连本宫母妃都要瞒着,先生那位弟子信得过么?”
许如珩并不多言,只道:“公主放心。”
*
谢治尘还睡着,青罗去卧房看过一回,又在西园水阁修了会儿花枝,心头乱得很,不知怎么,忽想起黄珍儿就关在前园。
前世此时,黄珍儿已在咸真观出了家。
咸真观与公主府相隔不过三里地。
母妃事后得知她以黄珍儿要挟谢治尘,狠狠将她训斥了一顿,然而木已成舟,气归气,怕她机关算尽又落不了好,便叫她将黄珍儿赶远些。
她没听,一则着实有愧,再则,她以为人在跟前放着反倒好,不怕她与谢治尘背着她暗中往来。
如今再看,谢治尘连与黄珍儿共处一室都怕折辱了她,岂会舍得与她暗通款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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