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墙外伸进来一支旗杆,现在正对着这边左右挥动。
檀粱早就从晕眩里醒了,他能看出来这是草原上通用的旗语,这是在叫他会和。
记得早些年和妻女一起进长安城的时候,他还是个只懂马浑身只有一股子蛮力的莽夫。叫他放牧叫他养马他懂,但是在这偌大的长安,哪需要他一个这个的牧民吗?
最开始一段时间里,他这个八尺男儿竟然得靠着妻子编草鞋混口饭吃,檀粱眼看着妻子越来越瘦,女儿肉嘟嘟的脸也小下去,他不得已,求了好几天才求了一个地主收他当个农民,然后那一年里,为了不被撵走,他时时刻刻透支着身体,结果第二年就快干不动了。
所幸那段时间结识了同样来在边境的朋友,一起喝酒的时候他们想起了跑商,恰好这时他的身体已经不适合耕地了,地主再次把他撵走后,他不得不开始骑马,行商。
他能记得在自己最艰难最累的时候妻子也没有离她而去,女儿虽然吃不饱穿不上新衣服,但见到他还是甜甜叫她一声父亲。
他其实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因为无论是农民还是跑商,他都很少陪在那两个人身边。
檀粱也不委屈,但是现在他就格外想喝一口茶。
那个朋友和他说的,千金难买的茶,只要一口就好......
没机会了。
他必须得牺牲自己,他知道长安城的运转逻辑,这件事一定需要一个背锅的,而他就是不二人选。
但是只要自己死了,是他负责和胡人接的头,这些人被称为狼卫,只负责听可汗的指挥,他们是货真价实的胡军,通外谋反必须得诛九族,但是只要他死了。
什么证据都没有了,但是他的妻女还可以活下去......
想到这檀粱笑了一下,他忽然轻松了许多,妻子刚刚去给他倒水了,而通过刚刚前线传来的消息,似乎小女也没有事,那他就可以放心了。
不良人聚在门口喝着酒,他微笑着凑到他们身边抢过酒壶,狠狠往肚子里灌了一口,男人和医师夸他好酒量。
一口下去壮胆!
他找了一根杆子,把衣服撕下一条挂在上面,对着围墙外挥两下,不良人和医师看着他没有反应过啦,一个人影却从外面翻了进来!
“救我!”
这是一匹受伤的狼,他的侧腹几乎被弩箭贯穿,弩箭的杆部被折断丢弃,银色的弩头插在肌肉中间,只有这样才能制住渗出来的血。
狼卫脸色苍白,额头一直在渗着豆大的汗珠,现在正淡然地地望着这边。
檀粱知道就算救了他也没有什么用,而狼卫走投无路也只有这一个办法!
两个人都在赌,而就在眼神短兵相接之时,受伤的狼动作丝毫没有停顿,下一秒刀光已经架到檀粱的脖颈!
檀粱就知道,草原的狼他再懂不过了,只要男人还有一口气,就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放下武器!”
“莫要再动了,你的伤口!”医者以慈悲为怀。
老人刚看见伤口,醉就瞬间醒过来。
他利索地抱来药箱,顿都没打就冲了过去。
不良人想拦住,但动作竟然没有老人快,老人一点也不怕狼卫,推着他的肚子就往府里走。
路上他拽出一把草药放在嘴里嚼,狼卫不愿意做,老人就站着把嚼过的草药按到伤口上。
医师胡须一抖,似乎是忍不住了,“快!躺下,老夫帮你取出弩头!”
狼卫在犹豫。
望楼的光在此时闪烁。
眼看着一位不良人盯着上面望了一会,马上脸色凝重地对着身边的人耳语。
而就在此刻,外面响起几声嘈杂。
“真的吗?有人被押了?”
“你说什么?外安坊的督尉被刑部押过来了?”
“丢下武器!”
这胡人脸上闪过一丝狠厉!
他知道自己再也走不掉了!
医师就算医好了他,面对刑部的羁押部队也不可能走得掉!
更何况,他们还没有地图!
“休得.......啊!”
眼看着一位不良人倒下,又是一个灵巧的身影闪进来,胡人看着来者点点脑袋,他踢开身边的医师。
“老头子,可汗保佑你!”
檀粱被扣住不敢吱声,身后是妻子的惊呼,转身的时候他对着女人笑了一下。
只要他死了,就再也没有证据证明他们和胡人勾结了。
他必须得死。
*
苏小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见到那位身上飙着血的胡人冲他冲了过来。
那人冲的时候也没有闲着,他左手往小腹一身,竟然硬生生拔出一个弩头!
弩头像是飞镖一样刺过来,苏小云向往后闪,却没想到又是一支冷箭射向身后。
所幸小栖并没有光愣着看,她赶忙把自己往左边一拽,在檀粱倒下的瞬间,胡人已经冲散了队伍。
闻惜吓得手忙脚乱地往一边跺,所幸裴沐在此时并没有光看,他一个飞身落到闻惜身边,赶忙带着女孩躲到宿卫之后。
壮汉浑身握着砍刀撑在地上,他深呼吸了好几口气,宿卫先是控制住队伍里的四人,剩余的则是握着枪,一步一步逼近已经苟延残喘的狼卫。
狼卫并没有闲着,他脱下身上的衣服仅仅勒住小腹,很显然已经是呼吸都会刺痛的状态了,但是他却仰头看着天。
看了一会,宿卫没有轻举妄动,再盯着半晌,他笑了起来。
“啊!”
怒吼像是愤怒的野兽,吓得周围的宿卫赶忙用标枪往他身上戳。
狼卫已经精疲力尽了,那尖头刺入身体根本抵抗不了。
抵抗不了就只能怒吼,怒吼就会刺激宿卫以为他要负隅顽抗!
被制住的“胡商”紧紧盯着濒死的兄弟,而百步之外握着弩的胡军并不敢轻举妄动。
那嘶吼像是最后的疯狂,围着的宿卫红着眼,再次把标枪从他的心窝刺进去后,弩手冲着喊了一句胡话!
周围的人听不懂!
但是“胡商”是听懂了,只见他们开始疯狂挣扎,忽然一个人嘴里喷出一片血污,宿卫伸手去挡,就是这一空袭,一直弩箭打开一条血路,剩下的四位狼卫摆脱挣扎......
他们没有跑!
夺走宿卫的枪,他们使枪更是好手!
苏小云没有傻到愣着不动,眼看着裴沐盯了过来,她在心里暗笑。
和他们比起来,苏小云知道自己的优势只有望楼这一条。
别人送信要一刻钟,她们送信只要半晌。
早在一刻钟前望楼发现胡人劫持了人质,接下来半晌消息通知过来时,裴沐刚好骑马到她们跟前。
其实倘若再多半刻钟裴沐都有可能知道这边的状况,也就是多这半刻钟,她们多了一条生机!
现在,外安坊诸事都在刚交接完的裴沐手上。
他不要那令牌,锅她们背。
而裴沐恰好要了,还没有捂热,这个麻烦就到了他的头上。
苏小云不想淌这淌浑水,护着小栖躲进人群,这里接下来只剩下不断飙出的鲜血。
狼卫没有逃走的意思,倒不如说他们已经知道自己必死了,现在只是在闹得更大,也是在为那位惨死的兄弟报仇。
“慢!”
裴沐很明显是气疯了,眼看着最后一位苟延残喘的狼卫倒在地上,一位宿卫正恐惧地要把标□□进他的心脏时,裴沐快步走到一边。
狼卫脸上全都是血,他仰头冲着裴沐笑,裴沐盯着这边看,发现了狼卫的动作,他抢来一个标枪冲过来,狼卫的脸上闪过一丝狠厉,就要把心脏往枪口送......
枪杆硬生生被一刀斩断,寒芒擦过宿卫的大腿,鲜血划成一道半圆落在地面!
裴沐膝盖顶住狼卫的小腹,他掐着壮汉的下巴,竟然让人抵抗不了!
“我一定会让你活到最后!”
“噗!”
狼卫最后把一口血喷到裴沐的脸上,他没有生气,拽出一条娟秀的帕子擦干血,他对着那边的白胡子医师道:“务必把他救活!”
医师顿都没大,背着医箱过来,就地开始了手术。
永安坊外好几条街才是朱雀大道,正常的时候人不会很多,也没有那么热闹。
此时却意外喧嚣。
人们早就停下了手上的作业,左一圈右一圈地围着这个街口,因为现在的景色在长安城最难见了。
浑身浴血的宿卫瘫靠在路边,无数医师正在为他们包扎伤口,地上那句尸体有位妇人正抱着哭,而在人群围着的最中间,有一位胡人面貌的男人,胸口插着几支标枪仰面朝天。
从远处敲着锣来的棺材铺正忙着收拾尸体,而在人群外一个不起眼的角落,裴沐整理好被血喷湿的领口,和一位躲在阴影里,浑身都是胭脂味的男人说话。
令人意外的是,裴沐是弓着腰。
“我不明白......”
“大人会生气。”
裴沐想顶嘴。
从他收了外安坊的权到胡人闹事没过一刻半,除非闻惜是能为仆先知,否则她凭什么知道胡人会闹事然后大大方方把兵权交出来?
他想起那个和闻惜眉来眼去的苏小云,这道姑还真的会算命?
“这苏小云,真的会算命不成?”
男人却没有回答,反而是望着天,裴沐随着他的视线,看见望楼一闪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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