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停车的时候，云黛没有去餐厅，只在站台上来回走第一次从周闲那个单间的窗下走过时，她发现紫色窗帘是拉上的。然而再一次走过时，她看见杨连坐在窗前。他把她唤到跟前。
“我听说了，多沉痛的消息。”云黛站在他的窗下往里张望，注意到周闲不在那个单间里。
“遇到这么不幸的事以后，五爷还能怎么做呢？”
云黛见杨连的眼睫上挂着两颗泪，鼻子也冻得通红，心里一阵烦躁：“谁知道。”
“五爷和颜姐受了多大的罪，快进来吧云黛，外头多冷，小心受冻。”当云黛走进车厢跟他并排坐在沙发上时，杨连再说一遍：“颜姐为什么要来火车站，为什么要去苏州？这简直不能想象，整整一个下午五爷跟谁都不说一句话，我和六哥再三恳求，他才喝口茶，一分钟也不能让他一个人呆着。我们把一切五爷可能用来自杀的东西都拿开了，但还是没法防备不出事情。”
一想起这事，云黛的眉头便皱了起来：“是啊，她了结了，这种女人就该这样了结，就是死她也挑了个卑鄙下流的办法。”
“你说话忒刻薄了，云黛，这不该由我们审判！她好歹还是在百乐门照顾过你的前辈！”杨连罕见地冲她拔高语调，语气已然很恼怒。
“随你怎么想，七爷，我又不是没提醒过她，心理承受太差怨得了谁？”相比于难过，云黛此刻心里更多的是怒其不争。
“五爷那天在檀宫，六哥送来一个盒子，说是颜姐买给五爷的礼物，里面是个黑曜石大戒指，足足有鸽子蛋那么大，五爷还很高兴。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她那时候在火车站。太阳下山的时候，碧珠突然告诉我，有个小姐在车站上扑到火车下面去了，真像有个什么东西当头打了我一棒！”杨连絮絮叨叨地说，“我当时就明白，就是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别告诉五爷，可是他们已经告诉他了。六哥当时在那里，全都看见了。等我跑到五爷房间里，他已经失常了——那样子真怕人，他一句话也没说，自己开车就往那儿奔，跟死人一样，我们简直认不出他来了，后来就开始像疯了似的。”
杨连说不下去了，掩着面就哭起来。云黛道：“喏，这种不要命的感情算什么？只不过证明她与众不同，她真的就证明了，毁了自己，还毁了两个好极了的人，五爷和六爷。”
“云黛！”
“我应该问问全天下苦命的女人，勾心斗角为男人而活，他们又能回报什么？分明是被折磨的没办法了，半点选择权没有，就生生耗着。”
这是颜芙扇亲手给自己铺设的红毯，可真正走在毯上，才发现远看的细钻闪闪，近看却是刀尖，割得脚生疼。
精神的消耗是无形的折磨，云黛觉得颜芙扇就是扶不起的墙，是因为她抱有对爱情的幻想。明明都干这行了，献唱献笑哪样没少过。
“颜姐是把自己解脱了，可五爷呢？”
站台上堆放着许多大麻袋，夕阳中投下倾斜的阴影来，周闲穿件长大衣，周围是一圈黑衣人，他的帽子压在眉梢，两手插在衣袋里，像只关在笼中的野兽，来回走动着，每走二十步便急速转回头来。
杨连说：“五爷或许并不希望跟人见面，不过我想我会对您有所帮助。”
“你也知道，生活里愉快的事对我来说是没有的。”
杨连的目光停驻在周闲那张显得很痛苦的脸上：“我明白，所以我想为您效劳。”
周闲好像很费一番力气才听懂对方这话的意思：“那就走走吧，车厢里闷得难受。”
他说，只是嘴上显出一点笑容，两只眼睛里依然是那种愤恨而又痛苦的表情：“我这个人，好就好在这条命对我不值一文，打架，我身上的力气大概是够用的，能有件事情让我来献出这条命，这条命对于我倒不是说不需要，但是已经厌倦了。它对别的什么人也许还有点用处。”
“您会重整旗鼓的，拯救自己的兄弟，让他们不受压迫，这是值得为之出生入死的目标。”
周闲紧紧握住杨连向他伸来的手：“当一件工具来用，我还是可以派点什么用处的。但是，作为一个人，我已经报废了。”
他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眼睛盯住缓慢而平稳地从铁轨上滑过的煤水车的车轮。
而忽然间一种完全不同的另一类感觉，不是疼痛，而是整个身体上所感受到的内在痛苦的困窘，使周闲在一刹那间忘记了心痛。眼睛望着煤水车和铁轨，想起颜芙扇遗留在世上的那个部分，刚刚他像疯子一样跑进那间铁路车站的站房。
房间里一张桌子上，当着一群生人，那具不久前还充满生命活力的血肉模糊的尸体不顾羞耻地伸长着横陈在那里，头部还是完整的，向后仰着，拖着粗重的发辫，鬓边的头发鬟曲着。那张美艳极了的脸上，红唇上滞留着一种奇异的，可怜的，因为一双一动不动的眼睛没有合拢而显得非常可怕的表情。
于是周闲竭力去回想他第一次见颜芙扇时的模样，那天也是在火车站，那时她的模样是幼小的、含情的，好像她正在寻求着幸福，也正想要把幸福带给另一个人，而不像他所想起的那最后一刻见到她时的模样。
周闲竭尽全力去回忆跟颜芙扇在一起的那些最为美好的时光，然而这些美好时光已从此永远被沾上毒液了。他只能回忆起颜芙扇在舞台上洋洋得意的模样，麦克风在纤细的指间，余音绕梁的歌声，激流卷携着牡丹花瓣荡漾，衣柜里最靓丽的苏绣旗袍，最向往的是苏州。
醉玉颓山，失声的痛哭使他的脸也变了形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