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与本能

时间在纯白空间里无声流淌。

钱子云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很久很久。他不再颤抖，也不再发出那些破碎的呓语，只是安静地低着头，额前细碎的黑发垂落，遮住了他空洞的眼睛，也遮住了他方才所有激烈挣扎的痕迹。

林喻递到他唇边的那勺粥，已经不再冒热气，温吞地停在两人之间，像一个凝固的符号。

他没有喝，但也没有拒绝。

林喻的手臂有些发酸，但他维持着这个姿势，没有动。他的目光落在钱子云微微起伏的胸口，那里似乎比之前要平稳一些。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那种尖锐的、仿佛要刺穿一切的冰冷和混乱，正在缓慢地消退，重新沉淀为一种更深、更沉的死寂。

但这死寂，似乎和之前那种彻底的“空”不同了。里面多了一点东西，一点难以言喻的、仿佛冰层下悄然涌动的东西。

最终，林喻轻轻叹了口气，收回了手，将勺子放回碗里。他没有强迫，只是将粥碗重新放在钱子云触手可及的地方，然后起身，开始收拾刚才做饭的“厨房”区域。

他没有再试图跟钱子云说话，只是默默地清洗锅具，整理所剩无几的食材，动作轻缓，尽量不发出大的声响。整个空间里，只剩下水流声和细微的摩擦声。

这种日常的、带着生活气息的声音，反而成了此刻最好的安抚。

做完这一切，林喻走到空间的另一角，靠着墙壁坐下，闭上眼睛，开始整理自己的思绪。

裂口女的副本，“通感味觉”的天赋，捡来的失忆搭档，以及对方那诡异而强大的“绝对理性解析”能力……信息量巨大。他需要消化，更需要为下一个副本做准备。

那个【裂口的执念】道具，说明是能释放裂口女的怨念气息，震慑低级鬼怪。或许在特定场合能起到奇效。而剩下的55积分，必须精打细算。

他重新调出系统商城的光幕，仔细浏览起来。武器防具暂时不在他的优先考虑范围，他的“武器”是厨艺和天赋。他需要的是能辅助他烹饪、或者应对特殊副本环境的物品。

【万能调味料，微量：可模拟任意一种基础味型（酸甜苦咸鲜）。售价：30积分/份。】

【活性酵母，一小块：可在极端环境下促进发酵。售价：25积分。】

【清泉水，500ml：蕴含微弱净化能量，可用于处理被污染的食材。售价：20积分/瓶。】

……

价格依然昂贵。林喻的目光在【清泉水】上停留片刻，直觉告诉他，这东西可能很有用。他花费20积分兑换了一瓶。看着只剩下35的积分，他关闭了光幕。

得想办法赚取更多积分。通关评价越高，奖励应该越丰厚。而想要高评价，仅仅完成任务恐怕不够，可能需要……触发隐藏任务，或者像上次一样，达成某种“超乎预期”的效果。

他的思绪不由得飘到了角落里的钱子云身上。

这个男人的天赋，如果运用得当，或许是极强的助力。那种直接看透物质本质的能力，在寻找食材、分析诅咒、甚至破解副本规则上，都可能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

但前提是，他能从那种封闭的状态中走出来，哪怕只是一点点。

林喻睁开眼，看向钱子云。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像一尊沉默的雕像。但林喻注意到，放在他膝盖前的那碗凉透了的粥，似乎……少了一点点？碗沿有一个极其不明显的、像是被小心啜饮过的痕迹。

林喻的心微微一动。

他没有点破，只是重新闭上眼睛，开始休息。精神上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他需要保存体力。

……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个小时，或许是半天。

林喻被脑海中系统的提示音惊醒。

【下一副本即将开启，请玩家‘林喻’及搭档‘钱子云’做好准备。】

【副本传送将在10分钟后开始。】

他立刻看向钱子云。

钱子云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头，依旧是那副空洞的样子，但视线似乎不再完全凝固于虚空，而是带着一丝极淡的、本能的警惕，望向了那扇开始散发出微弱光芒的门。

林喻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

“我们要去下一个地方了。”他看着钱子云的眼睛，语气平静地陈述，“可能很危险。”

钱子云没有反应，只是那空洞的视线，似乎微微聚焦在了林喻的脸上。

林喻拿起那瓶兑换来的【清泉水】，又捡起地上那把多功能军刀，一起塞进系统附赠的一个简易背包里。然后，他拿起那碗彻底凉透、但似乎被动过一点的粥，几口吃完，又将旁边那两碟没怎么动过的小菜也快速解决掉。

不能浪费食物。

做完这一切，他背上背包，向钱子云伸出手。

“走吧。”

他的手掌摊开，停在钱子云面前，是一个邀请，也是一种无声的支撑。

钱子云的目光，从林喻的脸，缓缓移到他摊开的手掌上。那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是一双很适合弹钢琴，也很适合握厨刀的手。

他看了很久，久到林喻以为他又会像之前一样毫无反应。

然后，一只冰凉得不像活人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丝微不可察的迟疑，轻轻搭在了林喻的掌心。

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让林喻指尖微颤，但他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收拢手掌，将那冰凉的手握住，然后用力，将钱子云从地上拉了起来。

钱子云站起身，身形似乎晃了一下，但很快稳住。他比林喻高了小半个头，此刻微微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没有挣脱林喻的手，只是任由他牵着，像个失去自主行动能力的大型人偶。

【倒计时：10、9、8……3、2、1。传送开始。】

强烈的白光吞噬了两人。

失重感再次袭来。

……

冰冷。

刺骨的冰冷，带着浓重水汽和腥气的风扑面而来。

林喻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一艘破旧木船的甲板上。船体随着灰黑色的、波涛汹涌的海面剧烈起伏，天空是压抑的铅灰色，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星光。

钱子云依旧站在他身边，手还被他牵着，脸色在灰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琉璃色的眼睛倒映着翻涌的海浪，依旧空洞，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了一点点，似乎本能地厌恶这种潮湿、颠簸的环境。

甲板上不止他们两人。

另外还有五个人，三男两女，看起来都是玩家。他们状态各异，有的脸色惨白紧紧抓着船舷呕吐，有的则强作镇定地打量着环境和彼此。

【副本：深海禁区的溺亡盛宴】

【背景：你们是一支前往神秘海域“沉默玛丽号”沉船遗址的探险队。传说，那里埋藏着巨大的宝藏，也栖息着因饥饿和怨恨而永不超生的亡灵。】

【主线任务：参加并幸存于“船长晚宴”。】

【任务时限：抵达“沉默玛丽号”后，当晚。】

【任务提示：饥饿是原罪，饱腹是救赎。注意你的餐桌礼仪。】

【失败惩罚：永久成为“沉默玛丽号”的一员。】

系统的提示音在每个人脑海中响起。

“沉默玛丽号？溺亡盛宴？”一个穿着冲锋衣、看起来像是领队模样的中年男人脸色难看，“这名字听起来就不吉利。”

“餐桌礼仪？什么意思？难道吃饭的时候不能说话？”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女人紧张地推了推眼镜。

“饥饿是原罪，饱腹是救赎……这提示也太模糊了。”另一个身材高壮、留着板寸的男人啐了一口，“老子现在就很饿！”

林喻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他的目光扫过甲板，最后落在了船舱入口。那里散发着更浓烈的、混合着腐朽食物、海腥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怨念的味道。

他的“通感味觉”已经开始工作，捕捉着空气中残留的信息碎片。

他“尝”到了绝望的饥饿，冰冷的窒息感，还有对“盛宴”扭曲的渴望。

这时，一个穿着破烂船长服、皮肤呈现一种溺水者特有的浮肿和青灰色、眼珠浑浊的老者，佝偻着腰，从船舱里走了出来。他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灯光摇曳，映照着他脸上诡异的笑容。

“各位尊贵的客人，”他的声音像是破风箱在拉扯，带着水泡咕噜声，“欢迎登上‘海妖之歌’号。我是船长汉斯。我们即将抵达‘沉默玛丽号’。”

他浑浊的眼珠缓缓扫过甲板上的每一个人，在看到林喻和钱子云时，尤其是在钱子云身上停顿了半秒，那笑容似乎更深了一些，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贪婪。

“在抵达之前，请允许我为各位准备一顿简单的……开胃菜。毕竟，空着肚子参加晚宴，可是对主人的不敬。”

他咧开嘴，露出黑黄色的、稀疏的牙齿。

“请随我来餐厅。”

说完，他提着油灯，转身颤巍巍地走向船舱。

玩家们面面相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那个高壮板寸男低声骂了一句：“妈的，神神叨叨。”

林喻拉着钱子云，走在最后。他能感觉到，越靠近船舱，钱子云的手就越冰凉，甚至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更像是一种……对某种浓烈“存在”的本能排斥。

餐厅同样破旧不堪，长长的餐桌上铺着沾满污渍的桌布，摆放着几套残缺不全、带有锈迹的餐具。空气中弥漫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船长汉斯示意众人落座，然后拍了拍手。

两个同样皮肤浮肿青灰、眼神呆滞、穿着侍者服装的“人”，端着几个盖着盖子的大银盘，僵硬地走了上来，将盘子放在餐桌中央。

“请享用，各位尊贵的客人。”汉斯船长站在主位，笑容诡异，“这是我们精心准备的……‘海潮馈赠’。”

盖子被揭开。

盘子里盛放着的，根本不是正常的食物！

那是各种扭曲、腐烂、甚至还在微微蠕动的海洋生物！有的像是被泡胀了数月的鱼，眼球凸出，鳞片脱落；有的像是纠缠在一起的海藻，颜色诡异，散发着恶臭；还有一盘，赫然是无数细小的、不断扭动的黑色蠕虫！

“呕——！”那个戴眼镜的年轻女人第一个受不了，直接弯腰干呕起来。其他几个玩家的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

这哪里是开胃菜？这分明是催命符！

“吃啊！”汉斯船长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凶光，“空着肚子参加晚宴，是对主人的不敬！不敬者……没有资格踏上‘沉默玛丽号’！”

那两个呆滞的侍者，也同时上前一步，身上散发出阴冷的气息，锁定了在座的所有玩家。

空气瞬间凝固。

任务提示“注意你的餐桌礼仪”，拒绝食用，显然就是最大的“不敬”！

可是，吃下这些东西，下场恐怕比死也好不到哪里去！

就在众人僵持，恐惧蔓延之际。

一直安静得如同不存在的钱子云，忽然抬起了头。

他那双空洞的琉璃色眼眸，不再是茫然地望着虚空，而是直直地、穿透了那盘不断扭动的黑色蠕虫。

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起来，冰冷、沙哑、带着非人分析欲的语调，再次响起：

“Nematoda… Annelida… 混合体… 含水量… 92.7%… 蛋白质结构… 已**… 产生… 尸胺… 腐胺… 神经毒素… 浓度… 0.003%… 致死量… 需摄入… 1.5kg…”

他像是在念诵一份来自地狱的检测报告，将盘中之物的恐怖，用最理性、最精确的数据，**裸地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闭嘴！你胡说什么！”高壮板寸男又惊又怒地吼道，脸色更白了。

汉斯船长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死死地盯着钱子云，浑浊的眼珠里第一次露出了惊疑不定的神色。

而林喻，在听到“神经毒素”和“致死量”时，心脏猛地一沉。果然不能吃！

但钱子云的分析没有停止。他的目光又转向了那盘腐烂的鱼。

“Scorpaenidae… 物种… 变异… 肌肉组织… 液化… 细菌群落… 超标… 1200倍… 重金属富集… 汞… 铅…”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解剖刀，将眼前这桌“盛宴”华丽而惊悚的表象彻底剥开，露出下面腐烂、剧毒的本质。

“够了！”汉斯船长发出一声尖锐的咆哮，整个餐厅的温度骤然下降，油灯的火焰疯狂摇曳，“你们竟敢质疑我的款待？！”

阴冷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压向众人，那两个侍者也发出了低沉的、不似人声的咆哮。

“他不是质疑。”

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林喻站了起来。

他松开了牵着钱子云的手，向前走了一步，挡在了钱子云和汉斯船长之间。他的长发因为船体的颠簸微微晃动，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了然。

他看向暴怒的汉斯船长，语气从容不迫：

“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真正的‘餐桌礼仪’，首先应该是主人提供能够被客人安全食用的食物，不是吗？”

林喻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些令人作呕的“菜肴”，最后重新落回汉斯船长脸上，嘴角甚至勾起了一抹极淡的、带着挑衅的弧度。

“还是说，船长您所谓的‘盛宴’，其实连最基本的、能够入口的标准都达不到？”

他顿了顿，声音清晰地在死寂的餐厅里回荡：

“如果这就是您的‘海潮馈赠’，那恕我直言——”

“这简直是对‘食物’这个词的侮辱。”

汉斯船长的脸，因为极致的愤怒和某种被戳破秘密的羞恼，彻底扭曲成了青黑色。他周身散发出浓烈的黑色怨气，整个餐厅开始剧烈摇晃，仿佛随时会解体！

其他玩家惊恐地看着林喻，仿佛在看一个疯子！

他竟然敢直接挑衅副本里的关键NPC？！

然而，林喻毫无惧色。他迎着汉斯船长那几乎要噬人的目光，感受着空气中那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的怨念和饥饿感，他的“通感味觉”正在疯狂运转。

他“尝”到了。

在汉斯船长和那两个侍者身上，在那无尽的怨念深处，除了暴戾和饥饿，还有一种更深沉的、被压抑的……对某种“真正味道”的、近乎本能的渴望。

他赌的就是这个！

林喻猛地将背后的背包拉到身前，飞快地取出那瓶兑换来的【清泉水】，以及之前剩下的一小撮米和一点点猪肉。

在所有人，包括暴怒的汉斯船长惊愕的注视下，他无视了周遭翻涌的怨气和即将到来的攻击，直接走到餐桌一个空着的角落，将那些简陋到可怜的食材放下。

他抬起眼，看向怨气冲天的汉斯船长，眼神锐利如刀，声音斩钉截铁：

“看来，您和您的船员，已经很久没有尝过……真正能吃的东西了。”

“不如，让我来给你们做一顿，真正的开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