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招亲台

萧澜月的目光从莫追双眸上移开,她凝视着这最后一位攻擂者,默言道——你,终归是来了。

平南王就是萧澜月在今日这擂台大开之前就已经知道的,最后会成为赢家的求亲者。平南王的求亲、上台,不是临时起意,就如她萧澜月早前在大褚宫宴上听到了身后使团委婉地说出要她留在大褚皇宫时她反驳推拒,自提出要大褚皇帝成全,为她办一场比武招亲一样。

那招亲的话,那拒绝使臣要为修好于褚将她进献褚帝这想法的话,她一颗棋子怎么敢说?这抗拒的反驳,这招亲的转圜,本都是南凉朝廷事先与她交待好的。

回到一切的起点,南凉王室看到大褚立克北渝劲军起了修好的念头不假,可这修好的真正对象却不是大褚帝王,而是平南王。他们的目的,是抓住平南王在旧年宣和宴未得丹书铁券就攒下的怨忿,以联姻拉拢平南王。

要联姻,国朝之间彬彬有礼的老路走不通,大褚里任何一个或昏庸或清明的官员都看得清利弊,大褚明堂里那一位或说是懦弱也可能是仁善的帝王当然也不会同意。他们要联姻,就得借着这比武招亲的江湖名号,在大褚城门里迂回一遭。

这件事做起来有太多变数,如果大褚的皇帝再强硬一点,或者他们与平南王来往的风声再露出一点,又如果平南王自己反悔的意思生出一点,那这事便都有可能做不成。可他们一定要做。平南王萧闯,屡克南凉大军,平定南境,战功赫赫,最后四境平宁了,他却只因一个和南凉一样的“萧”姓被打压被猜忌。他现在表面还是大褚的异姓王,求亲联姻,也是以异姓王身份替大褚联姻。可实际,平南王站在南境,站在褚凉的交割线上,只要他轻轻一抛这结亲的红袖,这褚地的平南,可能就会变作大凉的镇北。

——镇北……哦不,平南王他上台了,他真的上台了!

南凉使团在台下默不作声擦去椅子扶手上刚刚被平南王踏出的脚印,心里高喊着“镇北平南”已然乐开了花。

他们身边,在场的大褚臣子,无一不是惊诧。褚臣之列,满座皆是面面相觑,严慕轩却别开了看向他的礼部右侍郎的视线,转而远望那招亲台上白衣银裘的人。他一向清明警醒,这时却脑子里却发起懵了。

萧闯你说你要干什么?你要攻擂,你要……求亲?严慕轩望平南王,目光里尽是难以置信。

莫追不会让平南王顺顺利利求亲的。

他站在平南王对面,挡在萧澜月身前,手里拿着剑。

他的悬黎剑很重,这时看起来已有些拿不稳。

剑术再高绝的剑客,武功再精绝的高手,总还是人,而人是会累的。今日招亲大会盛况无俦,武勇奇兵之多更是空前。高手如林里,莫追已为萧澜月挡下了前来求亲的二十三个高手。

他的额间落下一滴汗,寒天冬雪里,还有更多细密的汗珠在他额前凝结,快要落下。平南王上台后,他没有着急应对,而是先回头,朝着绒帐之内的萧澜月望了一眼。

那一眼里,包含了太多的话。

有一些话,是曾经没机会说的。比如,萧澜月总说这悬黎剑是她从三径道人那里忽悠来之后赠给他的,可其实不算是。三径道人给了萧澜月悬黎,却也支开她对他说——我给她剑是因为宠着你这个一直被我藏在人后的宝贝徒弟。

也有一些话,是他现在不能说的。比如他被幽王炼成了一颗白棋冷子,比如他现在来这里,本是猜到招亲之事非她所愿,想要替她当下所有她不愿的求亲者,然后转而下台,去替幽王做一个有去无回的刺客,只身赴死。

可令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的是,幽王要他杀的人,今日竟也登上了这招亲的擂台。

幽王最后破釜沉舟的有去无回一招,是要杀了平南王。莫追,就是他选定的杀手。

莫追此人,是个剑痴,是个纯粹的江湖人,他和北渝军府司没有关系,和褚、凉任何一方也都没有关系。平南王不会防备一个形只影单的江湖人,褚朝和自己手下军府司一样性质的间者组织也根本不会查到莫追有任何的不妥。幽王在拿着黑白子布下今日这一局时这样想,他眼里,在江湖过雪无痕之人,最适合做杀手。他觉得他有幸找到了莫追这样合适的人选,若是他此刻不是坐镇北渝幽王府而是在台下,他一定会觉得自己的幸运翻了番。平南王,这个他意图一举杀之以挑起褚凉干戈的人,竟自己把自己送到了他选定的杀手面前。

台下,一直观战的美丽的桃花眼眨了眨,“万统领。”覃昀琰轻声。

万封躬身。

“吾觉今日事有异,”覃昀琰道:“带上你的人,去台下找凌公子。”万封习惯性地拱手回应,应答的声音却有半刻的迟疑。

“速去,吾这里无事。”覃昀琰语气坚决,万封这才应下,自带兵行去。

严慕轩眼见万封动作,惊觉天子竟临招亲局。可他的注意力还是很快回到了台上,他在惊觉之后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他攥紧座椅的扶手控制着身体,在自己可怕的想法里保持镇定。萧闯,严慕轩想,你是不是早就和南凉议定了今日此局,你是不是……也早探到了今日将有刺客要杀你?

平南王在台上等着这个自称叫“莫追”的人的回应,等得恹恹的。不过他不着急,他对于自己轻而易举就能清除掉的挡路人总是很有耐心,带着玩味和戏耍的耐心。他甚至还有闲情往严慕轩的方向瞥一眼,早前入京,他替严慕轩解了阿伊苏和南凉在鸿胪寺里夹击于他的围,也算从阿伊苏人的刀尖前救了严慕轩的命。算作往来,严慕轩那时正色对着他提醒一句,“王爷此番入京,不只是威慑南凉这么简单,有人会挡你的路。”

那时萧闯起身,抬手在严慕轩眼前淡淡一扫表示不会,他朝严慕轩笑了笑说:“我昔年征伐南凉时总是说一句很俗套但却很管用的话。”严慕轩听后问萧闯,什么话。萧闯见严慕轩对他说话有兴趣,笑了笑。他的笑永远那么沉着自持,在春风和煦里张狂得自生王意,他回答严慕轩,“那句话是‘挡我者死’。”

又一滴冷汗自莫追额边滴下,莫追耳边,刀剑钩鞭的锋鸣未褪,那是他头脑发胀下的耳鸣声,他分辨不出。他努力地把头晃了晃,终于听清了自擂台侧后传来的焦着却转瞬即逝的声音。擂台侧后,萧澜月声嘶力竭,“莫追你别再比了!比过了他,你会死的!”

“莫追别再比了!比过你会死……”

萧澜月的声音消失在侍女李蔷蛮横的阻止动作里,她、莫追、覃昀琰、萧闯,还有严慕轩,谁布下哪些局,谁做了谁的棋,一切情绪,诸般思量,都只在电光火石。她挣扎着要冲出绒帐,却徒劳地只把这无奈的身影留在了莫追眼底。莫追和萧澜月,此生最后一次对视,在这须臾的目光相交里,看懂了彼此的来意与结局。

李蔷没怎么费力就把身前人按回了椅子上,她现下在得意自己的威慑如此强,让她收拾了身前的傀儡君主,竟都不用祭出她尚未入樊国公府为间时在察事府学到的杀招。

可萧澜月其实只是瘫坐下了而已,没有真正要挣扎。她无力再挣,挣不过了,没有用了。

她的眸光与神色在刚刚最后一次被飞身上台的莫追点亮后消沉下去,刚刚却又是一紧,她的瞳仁变得血红,但那血红不是她瞳仁的本色,而是其上映出的颜色。

她不敢去想刚刚电光火石间映进她眼瞳的血红昭示着什么。

昭示着平南王没等到莫追应答,刚刚就已不由分说对莫追出了手?

昭示着平南王这个人也和曾经的莫之微一样,不讲规矩不认账?

昭示着她此后余生的宿命之音已响彻,她将会作为平南王王妃,风光无两?

还是昭示着……

莫追,这个连续赢下了二十三位高手的大剑客,已经在瞬息间被对穿了心脏,死在了平南王萧闯的手上。

红绒帐里,郡主一袭华装,高高在上。那奢靡的金丝玉线亮丽,映衬着红妆,讽刺地衬托着这红妆华服之主的面色瞬时变得枯槁又苍凉。与此同时,擂台上下,已静得鸟雀无声。多年后,人们翻开史书,不会看到萧澜月,不会看到莫之微,只会看到一段大褚帝王与南凉郡主的佳话,还有一句连皮里阳秋都懒得套用的明白话——平南王张狂。

可现在……

记录张狂的平南王比武失格,草菅人命这件事的史官还没有落下笔。他也和其他人一样,绷紧在眼前的难以置信和一片死寂里,看平南王出剑,杀了那个叫莫追的剑客。

连万封和凌风雪也僵住了。一切死寂,一切又仿佛静止。静止里万物无声,只有萧澜月好似还是活着的。萧澜月的眼帘垂下来,垂在她先前改得那幅面目全非的画上,那画上,梁上燕飞下来衔走了地上写满谶言的签筹,然后双飞回梁间,望着人间一柄悬黎剑劈裂了莹润的黑白棋子。

萧澜月身后,李蔷这会儿为刚刚“威慑”了傀儡郡主而起的好心情还没散,她不管不顾地问红了眼睛的萧澜月到底画的是什么?而萧澜月还是说——我在画我的梦。

“这画里有的,是我想得到的场景,画里没有的,是我追不回来的人。”萧澜月看着眼前擂台的正中,就像是怕吵醒了谁一般轻声地说:“没关系,追不回,就不追了。”

明明只是前一刻,萧澜月才在与莫追的一眼对视里看透结局,这一刻,她却好似早有预料一般,定定望着眼前血泊里高眉深目的人,不断重复着这句——追不回,就不追了。

原来把一切都看淡了是这样的感觉,生与死无异,什么都没关系。萧澜月想。她的语调在她轻得几乎只剩气息的声音里格外冷,像天边大寒陡然落下的雪,干干净净,冰冷地埋掉所有痕迹,不留一点尘埃。

追不回,就不追了。

这已经是她第三遍重复这句话,可这一遍,莫之追听不到了。

莫追的身体正极剧地变冷,他耳边的铮鸣正突兀地旋升。

第四遍——不追了,不追了,萧澜月说着,一滴形同落雪的晶莹自眼瞳流落到她无悲无喜的面颊上,她毫无波澜的一遍遍“不追”,怎么听却都像是呼唤,她沉在泪眼模糊下红白交错的世界里,在悲喜交加的结亲与死亡里开口。

她说——莫追,莫追……莫…之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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