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楼。
“陈文清入狱,湘云楼案子里该办的人总算是都办了。”兰湘道。
她坐在五十弦之前,一手按弦,另一手正捧着一封信。这信里的内容和此时不眠之夜的事没有关系,可她仍旧一边看信一边和周怀忠说着话。她早已习惯了诸事繁冗下的一心多用。
“可赵元竹却逃狱了。”周怀忠嗤笑,“还是在他的知府大人的眼皮底下。看来赵元竹这些年通过绿华送出去的好处把易见安喂得挺饱。”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兰湘说话间优雅地一拨琴,淡淡道:“吃饱了撑的敢跟我较劲。”
“私放赵元竹出狱,假传天家察看府邸修葺旨意,找人假扮当朝长公主……他和赵元竹的胆子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大。”周怀忠道:“他们背后的京中势力也比我们想象的要大。”
兰湘一直看信,此时闻言抬眸,她对周怀忠一笑,莞尔之间气定神闲,“他们京中的势力再大,能大得过我吗?”
“势力大不过您,可胆子大得过。”周怀忠道:“不然他们怎么胆敢在宴山古道上,行刺杀之事。”
兰湘叹口气,道:“还好有顾勋这个得力的小亲卫。”
月余之前,夜晚宴山古道之上一个刺客死在了一辆驶往宴州的马车旁。那个名叫顾勋的长公主亲卫杀了这个刺客,还捕到了一只往来的信鸽。然后,遵照“将计就计”的指令,模仿着刺客的笔迹,写下了“事成”二字。
信鸽在天将明时飞去了赵元竹府上。赵元竹看见了“事成”二字。
“敢行刺长公主,我好奇赵元竹背后究竟是多大的势力;能行刺长公主,我好奇赵元竹身边那天雄会里到底有多强的高手;知道长公主已秘密提前前往宴州,”兰湘道:“我好奇他赵元竹是自何处得来的消息。”
“宴山别业的提示我们已经给了凌公子他们了,他们会明白那里有异,会去查的。”周怀忠道。
“这件事到如今能步步按照我们设想展开,还得谢谢林姐姐。若不是借她的口,我们这两个异乡客怎么有机会让赵元竹听进这重建杏花楼的提议,怎么能顺顺利利带着新的身份在新的杏花楼里安定,又怎么能知道周怀忠是个如此幸运的人,幸运到林姐姐不但念了‘周怀忠’这个名字这么多年,更用了‘周怀忠’这个名字这么多年。”
兰湘语气嗔怪起来,她这突然转走的话锋让周怀忠哭笑不得。周怀忠只得再解释,虽然他此前为了这事已经不知道解释了多少次。
“我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年里她把名字改成了和我一样的‘周怀忠’,自琼林苑事之后,这些年我真的再没有和林姑娘联系过。”周怀忠的解释越来越熟练,也越来越简洁。
“所以说周怀忠是个幸运的人啊。”兰湘又拨一下琴弦,“周主事的解释已经敷衍到一句话就想解决问题的地步了。”
“兰湘姑娘的琴艺也已经高超到能触动人嗅觉的地步了。”周怀忠笑,“宫中乐师有功,教导得您转轴拨弦也能拨出醋味儿。”
“我这哪里是在拨弦,“兰湘道:“我明明是在拨乱反正。”
兰湘打趣间收了手,她手里的信还没放下。百草宣纸之上,工笔小字,细陈近来京中诸事,其中,乌伯齐的名字出现了许多次。
纸上的字被一点点看完,兰湘终于落手,百草宣在落地前打了个旋儿,轻飘飘的。宣纸落地,五十弦的一角正好在信末落款上打出阴影。阴影之中,落款上书——敬呈殿下,伏惟纳谏。
兰湘,本名叫覃昀瑛,真正的柔嘉长公主。
***
赵元竹府。
红衫人回头,对上赵元竹的眼睛,“我不是‘周怀忠’。”
红衫人,红衫海棠,林媚。
“我知道,你不是周怀忠,你是我的林媚。”
“我是林媚,但我不是你的林媚。”林媚回应赵元竹,赵元竹听得她语气有些不快,可他不在意。
“这些年在杏花楼,做我的心腹为我做事,苦了你了,”赵元竹道:“可我也没有办法,我是为了保护你不被发现,才让你重新给自己起一个男人的名字,用这个名字替我做事。再说现在这名字不是已经给了你新招揽来的那个异乡男人了吗?别生气了好不好。”
林媚什么反应都没有。
“‘赵元竹’今夜会在牢狱里暴毙,他为了掩盖他的勾当重建的杏花楼很快就会不复存在,那里面的人,假的兰湘,假的小厮,假的周怀忠也都会被天雄会抹去。” 赵元竹又道。
林媚闻言冷笑,“万一那个楼里的周怀忠不是假的呢?我是说他万一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傀儡呢?”
“没有这种万一。”赵元竹道:“你找的人、办的事,我从来放心。你看,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引去湘云楼案那里了,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和易见安的事,我们已经成功了不是吗?”
赵元竹说着试图去拥抱林媚,可他被林媚推了开。林媚讽刺道:“确实没人注意到你和易见安的事,连我都没能知道你和易见安的事。这就是你说的放心我?”
“我在保护你。”被推开的赵元竹继续解释,“就如今晚易见安吩咐绿华威胁陈文清的话,那事情真的牵涉京中。以前是我没认出你,才舍得让你蹚宴州的浑水,现在我不只认出了你,我爱你,我绝不会让你再蹚一池更浑的水,我也绝不想再经历一次失去你。”
“这话未免太好听了些。”林媚退后,审视赵元竹说,“这真不像是你这种人能说出来的话。”
赵元竹叹息,“我会对很多人说很好听的话,可我却只会对你说真话。对你,我的话从未有假。”
林媚不响。赵元竹不知还能解释什么。他好听的话随口就可以成章,可真话却很匮乏。一个人总没有机会做一件事,他就一定会在做这件事时变得笨拙。现在的赵元竹就很笨拙。仿佛现下在宴州手眼通天翻云覆雨的他真是被归魂附了身。他很笨拙,可还是继续哄林媚开心,他道:“等这边的事情了了,我们就一起离开这里,连易见安也甩开。我带你去真正的江湖,看真正的快意恩仇、名剑风流好不好?”
“你觉得刺杀长公主这样的事可以瞒多久,你觉得你自己可以逃到哪里?”
“可现在事成了,长公主已经死了。她活着的时候这棵大树自然万人拥护,可死后就一定是树倒猢狲散了。这世间除了她自己,谁还会真正在意她,在意她的死活。”赵元竹说得很笃定,笃定得好像他真的知道长公主多少事一样。
这世间……没人在意她的死活?怎么可能。任谁不在意,周怀忠都不会不在意。林媚想。周怀忠,那个自己心里最在意的人最在意的,始终都是长公主。
林媚在心底冷笑。
表面上,她要保证自己的这些情绪不能被赵元竹看出来,因为,那个她在意的人交代给她的事,她还没做完呢。
***
“进去吧,夜风冷。”
这句话,是赵元竹说在他与林媚的对话开始前,现下又说起在他们的对话已没有办法再进行下去的这时候。
林媚从赵元竹面前离开了。可她并没有出府,也没有听从赵元竹的话去到他府上的任何一间屋子里避风。她正躲在赵元竹府上竹林间的假山后偷听。
夜风鹤唳,天光未明。风声和夜色是她视野里两个人罪恶勾当最好的遮掩。
赵元竹、易见安。
换作以前,即使有这样的遮掩,他们也会在慎之又慎下放弃这样便利的商议诸事的条件。陈文清不过赵元竹手中的一步棋,他没有必要顾忌陈文清的死活,所以不用太过谨小慎微。易见安不一样,赵元竹必须要顾忌易见安的安危,所以他们之间一直以来的联络都更加谨小慎微。在外人眼中,他们从未在公事以外的场合有过交集,他们的联络都是通过绿华来进行的。
绿华,只是一个普通的清倌。可她被赵元竹选中了,成了天雄会的人。
坊间所知的天雄会,是市井间喊打喊杀的泼皮,是土木建造坊王协的手中刀。可那只是幌子,真正的天雄会,他们不可能是泼皮,更不屑于替土木建造坊王协做事。他们大隐隐于市,一直是赵元竹的手中刀,是联络赵元竹与易见安的,坚实到无可替代的桥梁。
这座桥梁现在要塌了。赵元竹要他们塌的。只要绿华做成了他们此时正在商议的最后一件事,这座桥就真正完成了它的使命,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可是,出乎他与易见安意料的是,绿华被人劫走了。
这也是为什么易见安会在今夜急匆匆直接来找赵元竹的原因。对于他们来讲,对于这一夜所有事的所有见证者来讲,劫走绿华,就是劫走不声不响驾临宴州的长公主。
谁敢做这样的事?
“这事不能再托了。凌风雪和澹台傲明日必须得死,绿华的下落我让天雄会去查,假扮长公主的人你快点再去找。”
赵元竹的声音幽幽被夜风带进竹林。这响在林媚耳边的,焦躁的、命令的、居高临下的语气,是与他刚刚对林媚说话截然不同的。
易见安的声音也传来,不安的,惶恐的,唯唯诺诺的。他道:“这么短的时间我能去哪里找啊,他们比我们想象的聪明太多,现下恐怕已开始准备再去宴山别业了。”
“那是你的事。”赵元竹的声音又响起,他道:“明晨,‘长公主’必须驾临宴山别业。”
赵元竹的声音冷过夜里的风,冷戾传进竹林。
声音的主人此时还浑然不知,他的这句话,已换来了那个他此生最在意的人的,他平时怎么求也求不来的,微微一笑。
林间,林媚唇角勾起。
确保长公主驾临宴山。这正是真正的周怀忠要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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