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魏敬山

春日的暖意惹人困倦,政事堂后的吏房前,参知政事站着看看天,抬起胳膊拿红袖袍挡太阳,正好挡住余浦之慢悠悠走向旁边枢机房的身影。

覃昀琰来时,余浦之不紧不慢猫在屋子里研究大宴名单,刚刚覃昀琰离开,余浦之出来政事堂门口顶着大太阳遥遥相送,朝着帝王远去的轿辇深深一揖。

覃昀琰说他与柔嘉长公主下了一局和棋。刚刚他与余浦之所下,何尝不是一局和棋。政事堂一番博弈,覃昀琰离开时,宣和功臣宴的名单上多添了一个人。

魏敬山。

长公主手下最得力的年轻将军,以助帝王在金沙镇推行土地新法有功之由被写进了宴请名单。他是武将,名单定好由政事堂跟进后续,政事堂要联络调遣远在金沙镇的守将入京,还得通过枢机房知会枢密院。

余浦之现在就是去做这件事的。

他入枢机房时,政事堂后成排的屋子边那棵老槐树的干枝随春风摇颤了几下,那个在覃昀琰来时被郝进斥责通报不及的前省小内官在树下探探头,跟着便踏着和春风般悄然敏捷的步子朝院外去了。

出了政事堂,他一路疾走,往御厨去。另一边,皇帝轿辇所至,路两侧宫女内官纷纷停行施礼,郝进瞧着这春时日光到了午后,也燃起了不好惹的炽烈势头,便揣摩着覃昀琰的心意,借着艳阳,提议要给内廷前省的宫人们,各赐一碗凉水黄柑膏。

郝进开口,覃昀琰欣然应允,于是郝进便得到了这后半程的回宫路上先行离开不再伴驾的绝佳借口。现下,他已在御厨里把这凉水黄柑膏的事交代完备,正拿着这借口去御厨后的小田圃前,找那已按约定等他多时的前省小内官去了。

玉兰殿。

春日的暖意停留在殿外,偌大的殿宇层叠建起,暖意徘徊在外面,进不去。

一个身影在殿门口拉了很长,覃昀瑛坐在殿内,一手支着头另一手举着《诗选》。殿门口长长的变了形的影子被她收进余光,她头也不回,淡淡开口问:“结果如何?”

影子道:“和棋。”

“陛下真得说了我昨日教他应对余浦之的话?”

影子道:“你死我活,和棋取胜。一字不差。”

“看来昨日的手谈有用了,”覃昀瑛笑,“陛下的想法总是太过美好,抛开棋局与他硬谈横斜曲直的谋略变通,他听不进去。”

“弈理弈棋,当属殿下技高一筹。”影子道。

“不过是右相他魔高一尺,吾只得道高一丈。”覃昀瑛道:“魏将军的名字加进了大宴名单,你猜政事堂有些人会不会消停。”

影子答会,又道:“殿下,政事堂里底下人传了消息出来,魏将军的名字是右相亲自吩咐枢机房去加的。”

“那右相又为何要妥协?”覃昀瑛道:“边地守将,来京城。要么是升迁,要么,是削权。你猜这两重用意,哪一重是我的,哪一重是他的?”

“殿下思虑缜密,高瞻远瞩。”影子又发出说话声,这地上黑黑一片阴翳随躬身动作的做出被拉得更长。

覃昀瑛勾唇一笑,目光落在书页里“十步杀一人”的“杀”字上。

“对弈未止,胜负未决,前省内廷间诸般事宜,还得劳烦您多加看顾。”覃昀瑛道:“政事堂拟旨,枢密院传驿,宴请的旨意到了魏将军那里,待他来,约莫要到清明前后了。这期间政事堂那位憋着劲暂时不会有大动作,选秀在即,这段时日先多留意留意慈明殿吧。”

“是。”影子恭谨,临走前道:“殿下这几日连连忧思,老奴恐殿下伤折心神,便在来时朝御厨,多要了一碗凉水黄柑膏。”

***

澹台傲在白云渡外的巷子里买到了两坛黄柑酒。

他拎着酒壶转过身,元小二一把把他拉进旧铺对面的叫“春来风”的甜食铺子里。

“怎么又是你!”澹台傲一惊。

“什么叫又是我,咱俩在京城统共就见了两回。”元小二拽着他在店里坐下,问“春来风”的掌柜要了两份玉芝香杏饮。

“黄柑荐酒,青韭堆盘,你该要带韭叶儿的吃食才比较配我这黄柑酒。”澹台傲放下酒坛。

“你见过哪家香饮子里卖韭菜的?”元小二瞪他,见他开酒坛,朝自己“略”一声。

“诶对了,你刚刚怎么又跑去长风阁了?长风阁给你凌公子的消息了?”

“怎么叫‘又’,我统共就去了两次。”澹台傲学起元小二方才的语气来,元小二从他手里抢过酒,听他又愤愤然道:“你跟踪我!”

“你也没发现不是?”元小二得意道:“过了个冬,我的轻功内力没退步,你的反追踪术可落下风了啊。”

澹台傲不接话,趔起身去夺他的黄柑酒,夺了个空。元小二佳酿入喉,望望“春来风”窄小的门面框进的远远高楼的顶尖。

巷子外,九层重楼高高伫立,巍然俯瞰皇城众生。

长风阁。元小二曾经的归属。

和它在各地的分部不同,京城的长风阁上,书有“长风”二字的牌匾高高挂着。长风阁在京城无需隐藏,也…没得隐藏。

“我刚刚没有跟踪你,我就只是去长风阁外面看了看,刚好见你从那里出来。”元小二忽然落寞,“我无亲无故,长风阁算是我半个家,可我倒霉啊,被指派去了宴州那杜门赌坊。和我一样倒霉的杜门赌坊被从长风阁割离了,我也再和长风阁没有半点关系了。”

“谁说你无亲无故了,”澹台傲举起另一坛酒碰元小二的酒壶,“我不就是你宴州来的故人吗?”

元小二看澹台傲,眼神难得柔和,他举酒,“那谢谢你。”

澹台傲笑笑,伸出手,“两坛酒一共七钱,和你对半儿再取个整,你给我三钱就是了。”

元小二打一下澹台傲的手,“我算知道凌公子为什么看得上你了,你真得很像一样东西。”

澹台傲反驳,“我为什么不能像一个人?”

元小二“啧”一声,“别打断我。”

“好好好,那你说那东西是什么?”

澹台傲看元小二指了指门外。

“像长风阁的楼顶?”

元小二拿酒坛砸他。

“当春的暖阳!”元小二终于收起柔和,翻他个白眼,然后他听见澹台傲开始唉声叹气。

“就一个白眼而已不至于吧,”元小二问:“你怎么了?”

澹台傲不答反问,“你说他为什么躲着我?”

“啊?”

“他说好要和我去江南的,”澹台傲接了元小二落寞的班,幽怨道:“可他随我到江南,原来竟是为了替我爹把我抓回去。”

“哦,原来……”元小二做出思忖的模样,一板一眼道:“原来澹台家的小公子离家出走一来回,躲过了自己家,躲过了长风阁,最后竟栽在了身边人手上哈哈哈……”

他大笑,丝毫不顾及澹台傲此时惆怅的心情。笑完了,揩一揩眼角笑出来的眼泪水儿,“他送你回去是应澹台尊首之托,难道就不是他自己的心之所愿了吗?”

“心之所愿?”澹台傲被元小二弄懵了。

“所以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嘛,”元小二问:“你觉得凌公子的心之所愿是重归朝堂?”

澹台傲点头。

“那为何他的心之所愿就不可以是,不让你卷入朝堂?”元小二复问。

澹台傲怔了怔。

“你着急去长风阁打探凌公子消息,不就是觉出了如今朝局形势可能对静水司不利吗?凌公子为朝廷尽心竭力,深谙庙堂之事。这些你想得到的,凌公子只会想到得比你更早,”元小二脸上渐渐正色,他道:“你们俩,一个身在朝堂,一个心向江湖。这一南一北两条路,殊了途哪儿那么容易同归啊。”

澹台傲看元小二,元小二伸手拍拍澹台傲的肩膀。

“长风阁真就一点儿他的音讯都没漏给你?”

“也不算什么都没说,”澹台傲道:“长风阁说了一个地方,我们不久前才从那里出来。”

他说着叹口气,想起刚刚的春日午后,道:“明月楼。”

***

白云一片去悠悠……

青枫浦上不胜愁……

谁家今夜扁舟子……

何处相思……明月楼……

金沙镇。

明月楼外,狂风四起。

同在北境的金沙镇少了“小江南”宴州那里的水脉滋养,现下夕阳西下,正借着风势不遗余力地向外来客展示着临近朔漠的地方强劲的风沙尘烟。

即便春风入北境,入来这里时也早已没了温和柔软。

春风呼啸着吹起了写着“明月楼”字样的酒幡。

酒幡插在一幢二层土石结构的简陋小楼的楼顶。楼顶上坐着一个人。

凌若枫。

金沙镇上的这座明月楼,便是他建的。

“明月楼”幡旗的流苏被吹上凌若枫苍老的脸。凌若枫把手里的酒壶墩在身旁,抬手拂去了酒幡的流苏,顺带把被风吹得凌乱的头发理了理。

一道寒光闪现,擦亮夜色,照出凌若枫整理好的头发。他的头发半数已然斑白。

凌若枫在寒光下站了起来。

“凌老板!凌老板!凌老板下来吃饭啦……”

活跃欢脱的男声一遍又一遍地从明月楼的大堂往房顶上面传,凌若枫踩着小楼木头排成的房顶之下欢脱活跃的声嗓,一点点挪起步子。

寒光向前一点,他便向后一步,寒光向左一点,他便向右一步……

终于,寒光停止了移动。

“你为什么不出手?”寒光后的黑衣人几与夜色融为一体。

“我为什么要出手?”凌若枫在夜色里辨认对方的模样。

“因为我拿了刀。”黑衣人道。

凌若枫笑,“这金沙镇每日有多少往来的江湖人,这些江湖人有多少会进来我明月楼歇脚,进来我明月楼歇脚的江湖人又有多少是用刀的。如果见到和你一般用刀的人就要出手,那我这明月楼岂不要成了义庄?”

“金沙镇每日有多少刀客往来我不知道,可我猜那些刀大都在刀鞘里,而不是像我这样出了鞘还对着你。”

凌若枫不响,风又把他黑白相间的头发吹乱,他急急拨开弥上眼前的发,眯起眼睛辨认着。

“你不记得我了?还是已看不清了?”对方笑。

凌若枫眼睛渐渐睁大,对方的寒刃映出他瞳孔中的难以置信。

他已认出了持刀人。

“你怎么用起双刀了?”

寒光陡然下移、远离,凌若枫眼前,一记熟悉的刀法劈出,疾疾向他而来。

刀意冷冽,左右相合在凌风雪周身成回环之势。

呼延离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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