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见魏敬山的元小二把“跑得比兔子还快”这句话形容演绎得天衣无缝。他一溜烟儿没了影,留下澹台傲他们面面相觑。澹台傲扫过严慕轩的衣着,看了看他身旁白马的辔头鞍鞯,摊了摊手,开口称呼道,“大人。”
“我们不认识他!”还留在这里的元小二开口,“我们和他也就是白银赌坊里一场赌局的交情。”
严慕轩远眺方才二话不说追出去的魏敬山,收回目光朝澹台傲和元小二点了点头,向前绕过自己白马的马头来到两匹马之间牵起两条缰绳。
“大人这就要离开?真就如此轻易放过我们这两个人证,”澹台傲又对严慕轩道,“刚刚那位大人是位将军吧,为将者研兵习武,追踪之术自是擅长的,这白银赌坊周遭人市繁华、街巷交错,马下追踪比起单骑疾行是更好的追击方法,只是那个被将军喊作‘元小二’的人虽不会武,却着实是个鬼机灵,”他故意朝着身旁的元小二看了看,又向严慕轩摇头,“那人不会武,但依仗这曲折通幽,纵横交错的城中布局,在下拙见,刚刚的将军未必追得上他。”
“私事而已,又非办案,无从谈起人证二字。”严慕轩微笑,心上闪回刚刚接引魏敬山时所见的那个,列于魏敬山亲兵之末的瘦小身影。
元小二。
“二位说与那元小二不过一场赌局的交情,在下与魏将军实则也只有自入城到此地这一段路程的相识。”严慕轩道:“魏将军私事,在下实也不便多问。”
严慕轩牵马,要走,又回头,“还未请问二位公子姓名。”
澹台傲拱手,“江南,澹台傲。”
元小二心神不宁,眼珠子左右转几圈最后一拍脑袋,“宴州,苏秦。”
苏秦?
澹台傲放下手,斜看过去——纵横家苏秦?你要游说四方,纵横捭阖啊?
元小二回他个眼神儿——你别管。
“苏公子,澹台公子,”严慕轩一揖回礼,牵着马远走几步又回头,“刚刚之事二位若有线索,可去城中官驿寻魏将军。”
入夜。
“白日里那大人物的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他也不知道魏将军为何突然追起元小二来,但看他单枪匹马的架势和元小二的反应,那应该是只属于其二人的私怨,所以他不便过问。”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给了我们城中驿馆这个去处,算是帮了那个将军。”改名叫自己苏秦后的元小二深沉起来,言语间若有所思。
“那位大人要帮的人是我们。”澹台傲却道。
“啊?”
苏秦“啊”一声,澹台傲感到身旁的深沉之气烟消云散。他道:“白日里那位大人要走,我拦着;他没当我们是人证,我却抢着给他送上线索,这说明什么?”
澹台傲转头,身旁人又开始深沉地思索,半晌,他福至心灵般蓦地“哦”一声,打个响指转向澹台傲,“他看出了你的目的,你不是想帮他追元小二,你是想帮我查元小二!”
“不错啊进步飞快,”澹台傲算给了苏秦一个肯定回答,苏秦听他问道:“你觉得这元小二的名字与你相同,是巧合?”
“或许是,或许不是,我不能肯定,”苏秦一撇嘴,“但我肯定我现在对那个用我名字的人产生了兴趣,是或不是,我都想追查追查。”
“既然目标都是元小二,江山江湖有别,我们没准儿都能在对方鞭长莫及的地方起些作用。”澹台傲道。
他想帮同伴查那个同名的元小二,他也看出那个将军想要找元小二,这是他在说这句话时单纯地想法,这个时候的他以为,他接下来的日子除了凌风雪,还有那个匆忙间还没顾得上问姓名的将军外,大概不会再和其他什么朝廷的人有接触了。
他不能预料到的是,白日里匆匆一瞥,是他和那位少年将军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面。
他不会再有机会当面问这将军的名字,更不能预料到,在两年后,他也会和那将军一样,去到大褚的边地,守护大褚的疆土;更而后,他还会乘着边地狂傲的混着飞沙走石的烟霭与流岚,走到万军阵前,九死一生,率军杀敌。
两年后的澹台傲,没能再回到他所向往的江湖,而那一身官衣铁甲,他一穿,便就穿了经年。
***
当下。
两个少年人并行着走到了长风阁。澹台傲又一次进去搅扰海长风清净,去问他那个注定不会被回答的问题——凌风雪在哪里。
除了苏秦,澹台傲自己又何尝不明白,对于凌风雪,长风阁不可能只言片语都回答不出。他其实已经猜到,早前他自长风阁三番两次无功而返,不是因为长风阁束手束脚不敢查不敢说,而是因为他要找的人不愿意被他找到。
苏秦望着长风阁的灯火唏嘘,夜色浓重得深沉,灯火光影在纯粹的夜幕前辉映得也深沉。深沉这两个字,很适合现下他想要成为的人。
苏秦。游说四方的纵横家,无功无名之时遭尽冷眼,在家中,妻不下纴,嫂不为炊,父母不与言。而一朝才名动天下后,再回乡,其妻子见之,匍匐蛇行以拜。
澹台傲自长风阁而出,与改了名叫苏秦的元小二继续在漫无边际的夜色与灯火里向前,各怀心事。
澹台傲刚刚不出所料没有拿到长风阁的消息,海长风从机括中为他取出的只是一个平素存消息的盒子,那盒子是空的。
长风阁顶楼,灯火葳蕤。
“哎真是可惜了,你知道我长风阁的消息很贵的,如果你刚刚走出来,我本来可以有机会大赚一笔,至少……一万金。”
海长风送走了一晚上两路和他做生意的人,澹台傲,还有金沙镇的元小二,他现下正坐在房间的屏风前兀自感叹。
“长风阁怎么说也是天下大帮,做起生意怎么也开始漫天要价了。”
屏风后,有清凌的男子声音传出。
“不是漫天要价,是坐地起价,”海长风纠正道:“那个元小二要报金沙镇上的仇,想从我这里买消息,我坐地起价,一万金他拿不出,想要消息自然得任我驱使,我所提的那个,替何子含办事的条件他不答应也得答应。而至于澹台小公子?”
海长风转头看了看屏风,屏风后面走出来一个人。
这人身着青色对襟窄袖水纹衫,自海长风身后刺绣屏风织罗出的山水意境中走出,于幽暗中仿若惊鸿照影。
可这影子的神情很冷,与海长风对视惹得对方暗暗一个激灵。
凌风雪。
“至于澹台小公子,我问他要一万金是怕数目说少了,他真能想办法给我拿过来,”海长风定定神,“他要你的消息,我总得换个方法搪塞,总不能次次都借着寻常茶室也有线索的说辞,忽悠他去那里听故事看戏吧。”
凌风雪不响。
“倒是你凌公子,以往你不在便不提,可今夜明明能见着,你却偏不出来,何必呢?”
凌风雪依旧没有接话。
“凌公子可知,澹台尊首的这位小公子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实在性子,我应你所求,把那话说给他,没用。这几个月里他该来还是来,该问还是问,他甚至跟我说……”
他说他入了这世间的相思局,出不去了。
海长风复述间顿了顿,他想起澹台傲早前来寻消息无果后的失落神情,那时失落的少年郎对他说,“我知道他在京城,所以来京城找他。可到了京城我才发觉这偌大城池要想藏一个人太简单,而我要是想找到这个人,却太难。海阁主,我怕我找不到凌哥儿,我怕我再也见不到他,我知道静水司本是大隐隐于市,可长风阁不是天下大帮神机妙算吗?长风阁……能不能帮我把我在意的人找回来……”
海长风心念电转之际,凌风雪已转过了身。他看不到凌风雪的表情,也听不到凌风雪的声音,只好道:“凌公子是觉得澹台小公子刚刚得了个没消息的空锦盒却还有些漫不经心吧?你别看他现在是一副什么都浑不在意的洒脱模样,其实,凌公子你要是见了他前几日对我说出那句话时的样子,就不会这样想了。”
在京城,澹台傲寻不到凌风雪,可凌风雪却不止一次默默看过这遍寻不得的身影很多次。他托海长风回应澹台傲一句话,算是和先前“明月楼”三个字的回应一样,都是欲盖弥彰的答复消息。这回应他是说给澹台傲听,却也是……在劝自己。
一局相思,入局者何尝只有澹台傲一个。凌风雪入局,可他不想澹台傲待在局中,不想他因为自己被牵扯进朝堂无法抽身,特别是在如今这样,他自己尚还不知朝堂前路是暗是亮的时候。
凌风雪的回应是,相思本为局,入局,相思无极。出局,前路无限。既有前路光明大好,何必为执念所困,入这相思局里。
“他能叫你‘凌哥儿’,‘凌哥儿’就不只是一个称呼,他是真的把你当亲人,想当你的弟弟。”海长风负起手来,没什么架子像个慈祥的长辈。
“弟弟?海阁主想错了吧?”
凌风雪转回身,海长风看他微微勾起了唇角。
“我…凌风雪,”凌风雪一字一顿,“九幽归来,无牵无挂,没有朋友,更没有兄弟。”
“……”
“凌公子人如其名,当真…”海长风无奈道:“当真冷若冰霜。”
凌风雪不接话,却提起了另一件事,他对海长风道:“海阁主刚刚既提到了何子含,那我便多一句嘴。九年前何子含离京时在城中留下了什么话,后来于京郊又掀起了什么滔天巨浪,这巨浪殃及了什么人…”
凌风雪刻意停顿,待海长风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由头到脚打量他一遍后,才又接着说,“何子含当年那风浪殃及了谁,都已是过往,不必再提,可如今,他若是还想找谁做什么事帮什么忙,最好不要找到海阁主这里来。”
海长风意识到自己刚刚犯了个大错误。
他和元小二为了何子含的事讨价还价,怎么能当着凌风雪。
怪不得他今日神情冷冷。海长风终于明白过来。
凌引无功,凌匿有罪。凌引,凌风雪是九年前被风浪殃及得无从喘息的人。
可在他之后,何子含自己也已身死。“再世巫咸”,生命的尽头是一头的白发,和一句诡异的“似人而非妖”。这些事他是和凌风雪讲过了的啊。海长风想。
“九年前的事,是非功过如今全如烟云散,可何子含要是还交代了谁在如今替他做事,静水司第一个不答应。”
“是是是,”海长风一口气又提起来,对着凌风雪小心道:“凌公子您是静水司副使,您的话长风阁必当遵从。”
“现在的静水司副使不是我,”凌风雪笑,“我不过是静水司一个办差的,办的什么‘刺探监察,兵不血刃’的大事,而是像个护卫一样,去保护出宫办差的中贵人。”
“凌公子……凌公子不可妄自菲薄,”海长风被凌风雪话里溢出来的不甘吓一跳,他劝道:“凌公子刚刚是说笑了,如今天下安定,静水司重回朝堂,当年清霜剑凌引为皇室鞠躬尽瘁,即便现下没有一顶官帽一个名头,您一样是众望所归的静水司副使。”
凌风雪闻言,唇角笑意更深,那笑容却冷得让人胆寒。
“我不是凌引,”凌风雪看海长风,“海阁主务必记好了,如今这世上,只有凌风雪。”
他说着,右手已抚上身侧的白玉封银纹剑鞘,眉目间隐隐闪过痛楚。
“清霜剑已封,凌引已故。”他垂眸,看那白玉银剑鞘,“如今我这把剑,叫傲雪。”
一时无言。
凌风雪手指搭在“傲雪”的剑鞘上,指尖摩挲着鞘身温润的玉。
玉质的柔和温润渐渐抚平他的心绪。他眉目的痛和唇角的冷终于被温暖所取代。
傲雪,凌霜傲雪。
“傲”是那个人的名字。
“澹台傲”三个字出现在凌风雪心里,让他恍了片刻的神,他回神,对海长风微笑,笑容柔和起来。
凌风雪拱手,“刚刚心急,在海阁主面前失了分寸,还请海阁主见谅。”
“好说好说,凌公子的提醒本也没有错,”海长风回礼,“去年年末宴州之事已让长风阁自顾不暇,长风阁现下也一样不希望大褚、京城在被掀起什么风浪。”
海长风说话间,敲门声响了起来。两人循声看过去,房间槅门上镂雕间的绢纸上映出个圆圆的小影子。
刚刚招待来客,通报上茶的小徒弟。
小徒弟没进门,声音响在屋外,软软的,瓮声瓮气,“阁主,二层制模打样的事妥当了。”
“知道了,你带中贵人先行下楼,我们马上便到。”海长风吩咐完,槅门上的圆影子消失,凌风雪朝海长风欠欠身,“有劳海阁主。”
“哪里的话,长风阁上下皆为褚民,长风阁所在皆是王土,长风阁,有幸为国分忧。今上垂青,要我长风阁制…”
凌风雪朝海长风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海长风把后面“制丹书铁券之样”的话咽回肚子。两人对视,心照不宣——要防隔墙有耳。
海长风开门,引凌风雪下楼与小徒弟汇合。小徒弟身旁,站着个黑衣黑袍的清瘦男子。
覃昀琰身边的黄门,李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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