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胧月鬼市地处于大穆、朔漠汗国、羚沃国的交界处,四野荒凉,朔风骤起。

此地离祖母所在的铁壁关不过数十里,雪驹疾驰,一日之内正好可及。

倏地天幕降灰,暴雨如注,两人被突袭的雨浇成落汤鸡。

雨滴从晏邦彦紧锁眉头急速地滑下,他沉声道:“你真知晓那‘清棘’长什么模样?”

风中捎来姜渥丹的絮语:“我真的知道。”

准确来说,是姜未晞知道。

“为什么?你自幼生长于京城,似未曾涉足此荒远边疆,你近日才被人牙子所擒,也当是近来才对这些蛮族人略有了解,但你,竟连突厥语亦能听懂?”

姜渥丹微微一怔,心知晏邦彦已生疑心,然而仔细想来,或许他从未对她真正放下过戒备。

但,晏邦彦所言之事,姜渥丹自觉亦颇为奇异。

她不经自问,姜未晞为什么知道?

为防止再遇到些熟识姜未晞的人而露出些破绽,姜渥丹已经把姜未晞的记忆来来回回啃了不知道多少遍。

这清棘也是她啃出来的。

姜未晞的记忆似乎像是被什么撕碎了一般,零零散散的,拼接不完整。

零散记忆里,有一个女人格外深刻——她身着穆朝珍贵赤色玉纱衣,时不时望向层层宫阙遮掩的湛蓝苍穹。

“这里的土,太沃了,果然养不活带刺的。”姜未晞迷蒙中听见那个女人的声音。

她见那个女人把奄了的、低着头的清棘花的花瓣一片片撕扯下来,碾碎成齑粉。

然后,开怀大笑。

笑够了,她又开始不顾旁人地唱歌、乱舞。

“雪落在马鬃上,也落在回家的路上,

风从象山吹过来,把野草吹得老长。

辘轳响过记忆的山岗,有我的鹰隼从云中俯冲而下。

阿爸说酒要趁热喝,像年轻时候的仇要趁热打,

骨笛作响,野狼奔逃,皑雪放歌。

我喝着马奶酒,眼里映着祖先燃起的火,火中有萨满的面孔,有我沉默不语的远方。

阿妈的手从不曾停,

她一边缝一边低吟,说哪匹马跑得快,哪家的姑娘该出嫁了,说哪个星星照的是哪户人家。

门外的风吹着夜雪落,酥油灯在神龛前亮成一朵火。

谁走得再远,也走不出这片青天。

梦里河水退了,长空低了,毡帐里回荡骨鼓声,

老狗卧在神火旁,

它的眼睛里是我的母亲河双榆溪的倒影。

风吹过草原深处的羊圈,

吹过我童年坐过的鞍鞯。

吹得你忘了兵戈与寒铁,

只记得阿妈在帐门口喊你回,喊你回喝那碗奶茶,

喊你看天上那条斜斜的星河道,

她说那是祖灵赶路的光,

赶着你,也赶着风,赶着所有远走又回头的亡魂和游牧郎。”

尖锐的声音唱不出磅礴,但足够撕心裂肺。

姜未晞好像是被束缚在一旁,嘴里被堵了绢布。

她看着她那鬼魅的纤影,却觉得那歌不知怎地触了心弦,她的泪滴竟也簌簌掉落,连带着回忆及此的姜渥丹也跟着揪心。

萧风残月里,雨倒是停了,两人也终于抵达胧月鬼市。

鬼市二字着实不虚。

这照夜青灯拂在每个人脸上,像极了尸斑。

这残破市集灯火通暗,各色人等穿梭其中。

叫卖声、喧哗声——各种听不懂的语言不绝于耳。

左侧肉铺挂着十指俱全的“羊腿”,血珠正顺着砧板滴落。

右侧的摊位上摆满了不知名的黑色药材和干瘪的草根,霉味扑面而来。

姜渥丹一扫眼,没有看到清棘花。

晏邦彦一手牵雪驹,另一只手却犹豫着来触碰她,似乎是企图牵她的手。

他说:“此地鱼龙混杂,切莫与我走散。”

之前在赶路的过程中,他们再未说过一句话。

此时晏邦彦先开口倒是破了冰。

姜渥丹闻言点头,紧随其后。

突然,一个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小孩突然撞到了晏邦彦。

她抬起头,一双清澈的眸子转了转,怯生生地道:“哥哥,我不是故意的。”说罢,转身就要跑。

姜渥丹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这小泼皮知道哪里有‘清棘花’吗?”

小孩身子一僵,眼中闪过一丝慌乱,结结巴巴道:“我……我不知!”

姜渥丹半眯着眼,戳了戳她的芝麻油头:“别怕姐姐哇,既然阿妹不知道的话,就把东西交出来吧?”

“啊?什么东西!我不知道!”小孩颤巍巍地后退了一步,双手紧紧攥着衣角。

姜渥丹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啊?你要执意如此的话,姐姐可就要来摸了!”话音未落,她即刻使出挠痒痒**。

姜渥丹指尖触到小妹肋下,孩童突然鹞子翻身一般,笑得前仰后合。

“嘎达嘎达!”小妹活像只小鸭子,手里的偷来银袋在挣扎中“啪”地掉在了地上。

姜渥丹眼疾手快地捡起来,顺手塞给身后的晏邦彦:“揣好,别丢了。”

小妹水灵灵的眼睛凝视着姜渥丹,小巧的脸配着高耸的鼻梁,虽邋遢但明眸皓齿,一看就是个美人胚子。她揉了揉笑出泪的眼睛,可怜巴巴地说:“阿姐,我饿!”

这谁忍得住不油然生宠爱!

姜渥丹左看右看,昏乱街道上只有一家烧鸡店卖的真的是烧鸡。

她肩膀抵了抵晏邦彦,调侃道:“这位哥哥请你吃饭。他最近赚了许多,也是富贵人家了。”

晏邦彦微微挪开一步,脸上闪过不自在,但还是支吾了一声:“嗯。”

姜渥丹诧异地瞥了他一眼,心想,晏老师还没有调理好吗?

但她没多说什么,拉着小妹朝烧鸡店走去。

“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呀?阿姐好唤你哇。”姜渥丹问道。

此时,星殁了,只剩孤月。

“五姨叫我十一女。”她声音轻得像风。

“那便好,阿姐以后唤你叫小十一了呀。”

姜渥丹望着所谓“烧鸡铺”,像是两片门板支起的坟堆,挂着几具烧得干瘪瘪的“禽尸”。

鸡油脂早被刮尽,徒留空洞腹腔盛着月光。

烧鸡铺店主是两兄弟。

哥哥是个独眼,正用铁钩翻动烧鸡,弟弟是个跛足,正往火堆里扔被夜露润了木材。

“一银两。”那哥哥粗犷地道。

“好。来一只,再给这孩子一碗热汤。”姜渥丹微微一笑。

那人牙子称姜未晞是京城第一美人,确实不为过。她的一笑如春风拂面,连那两兄弟都看得有些失神,麻色脸上泛起夕阳般的红晕。

他们在铺前坐下。

十一破烂的裙摆被板凳的岔枝勾起,露出一只木质的义肢。

她立马僵住,水眸中尽是慌乱,她先看了眼姜渥丹,迅速伸手按下裙摆。

“他们怎么都……”姜渥丹略微有点失声。

“鬼市里聚集的多数是流民,尤其是这些残疾的孩童。活下来已是不易,哪还敢奢求完整。”晏邦彦看向那熙攘的人群,“朔漠汗国的人民生活在贫瘠的草原,羚沃国常年雪雾缭绕,连一只飞翔的鸟儿都捕捉不到,大穆的诗人可会吟诵了——他们说中原沃土百川盈,田野千里稻花香。呵,怎不令人向往?”

后面的故事,晏邦彦没讲,但姜渥丹心里有数。

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时,碾过的许是轮回的路。

战争起,赋税增,郎无归,故乡青冢累……

——君不见,古来白骨无人收。

“冷么?”晏邦彦问她。

“还好。”她回答。“但是,不知道哪里有点生寒。”

晏邦彦的大氅又欲给她披下。

姜渥丹摆摆手,轻声问十一女:“小十一,你冷么?”。

“还好。”十一摇了摇头,但身子却微微发抖。

姜渥丹眼神示意晏邦彦,大氅泼在了十一的嶙峋骨上。

“谢谢……姐姐,谢谢哥哥!”十一从小到大受到的善意不多,此刻却仿佛是被赤阳照过,她轻轻低下了头。

此时,烧鸡和热汤上来了。

一只鸡,三碗汤。

圆脸的独眼店主说:“送你们两碗汤。”

姜渥丹的芊芊玉指在吹弹可破的肌肤上有节奏地敲着,晏邦彦瞧着她那又不知道瞟哪去了的眼神,就知道她又在盘算着些什么。

他们两人相识的时间根本称不上长,甚至可以说短。

但他们就像什么锅配什么盖一般,像是配着对方造的。

果不其然,只见姜渥丹轻轻饮下一口汤,抚着自己下颌询问道:“老板呀,你们知道清棘花哪里有卖吗?”

姜渥丹用余光凝着十一,她闻言肩膀颤动了几下。

姜渥丹神色一凛,果然。

独眼的大哥菜刀敲个不停,头也不抬地回复道:“不知道!”

那跛脚的老弟眼中却闪过一丝精光,凑上前道:“诶,丫头片子,我知道!”

独眼大哥回头皱眉睨了他一眼,仿佛要他止住话语。

但老弟好像不听他老哥的,继续道:“不过此物珍贵,价格可不菲。”

晏邦彦回复道:“只要是真的清棘花,便不是问题。”

“哼,鬼市的买卖,都是买的寿命!多长点心眼,你们这些毛豆没长齐的中原人!”老哥说话像吞了炸药——但似乎是善意的提醒。

姜渥丹微微一顿,不过她还是得说:“我看你们不也在卖烧鸡挣钱吗?这不算买卖?”

然后被这老哥哂笑了一通。

那老弟话闸子一开,像泄洪一般:“那清棘花可是朔漠汗国的宝贝!能解百毒、延年益寿,听说还能让人起死回生!就算是那大穆的皇帝想要,大汗都不会给的哇!不过物以稀而贵这道理你是懂的啊,这东西可不是随便能弄到的,得去沙漠中‘鬼哭丘’。那地方邪门得很,进去的人十有**出不来。前些年,有一商队为找清棘花,结果全折在了里头,连尸骨都没找着。”

“那你是要去那鬼哭丘?”姜渥丹半眯着眼,打量这老弟。

鹰钩鼻,上翘眼,高颧骨——是看来不太慈善的面相。

“都说了那鬼哭丘十分艰险,我怎可带你们去受难呢?我知这鬼市有一屋,红墙绿瓦,门前挂着四盏红灯笼,里头有个疯婆娘,她手里有几株清棘花。不过嘛……”他搓了搓手指,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都说她是疯婆娘了,那必定是脾气古怪,见钱眼开,没点诚意可别想从她手里拿到东西。”

姜渥丹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哦?那老婆婆要多少诚意?”

老弟跛着脚,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凑到她耳畔,贪婪地把姜渥丹的清香企图都嗅到鼻腔:“至少得这个数。”他伸出五根粗指,晃了晃。

晏邦彦冷哼一声:“五百两?”

老弟摇摇头,笑得意味深长:“五千两,还得是现银。”

姜渥丹轻笑一声,眼神微冷:“那你这个中介人又想要多少呢?”

“诶,我就收个……跑腿费,带你们去找那疯婆娘,就区区二百两就可以打发我了!”老弟倒是说得轻巧,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这笔买卖对他再划算不过。

姜渥丹眯了眯眼,指尖轻轻敲了桌板:“好啊,但老板就不能给我们打个折吗?”

老弟耸耸肩,摊手道:“没办法,这年头,消息就是金钱。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自己去鬼哭丘碰碰运气,不过嘛……”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十一一眼,“那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活着回来的。”

晏邦彦冷冷瞥了他一眼,声音低得像夜枭:“若是消息有假,你这二百两,怕是有命拿,没命花。”

老弟脸色一僵,随即又堆起笑容:“这位爷,您放心,我在这鬼市混了这么多年,信誉还是有的。”

晏邦彦从袖中掏出一锭银子,在手中掂了掂:“这是定金,事成之后,再付另一半。若是你敢耍花样……”他眼神一冷,指尖轻轻一弹,那锭银子“啪”地一声嵌入了木板,入木三分。

姜渥丹心道:真乖!学会不把银两全部放在那银袋里了,孺子可教也。

老弟看得眼皮一跳,连忙点头哈腰:“放心放心,我这就带你们去!”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出自杜甫《兵车行》

我是个神人,上演上榜30分钟因窜频下榜,喜提一万五,我要争取我今天写完all

我自己是个沟渠里爬行的阴沉怠惰蛆,写渥丹这种迎着光野蛮生长干劲十足的女孩确实累累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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