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城的雨已经下了半月,临近晚间,家家户户都笼在了朦胧的昏黄灯光里。
祁盛带着一身凉意进了门,几缕被雨水打湿的发丝贴在脸侧,水珠还在顺着发梢不断滑落,滴在肩头。其实衣服也湿透了,但他只捻了捻指尖,被雨水模糊的眉眼仍带着笑,落在那盏钨丝灯下显得温柔缱绻。
他抬眼看向里边的人,随手将外套搁在一旁的椅子上,一边摆弄和衬衫扣子纠缠在一起的长发,一边问:“来这么早?”
窗外雨声或急或缓,他的声音润在水意里,带着平静的柔和感,偏偏尾音沾上了些许戏谑。
季少语捏着手里凉透的咖啡,两步跨到祁盛跟前,恶狠狠地扯了条毛巾扔他怀里,随即指着他怒骂:“早你大爷!你看看现在几点了?十一点半!下午四点的时候你就跟我说有急事有急事,感情你是让我急呢啊?”
祁盛轻轻拨开他的手指,靠坐在椅子上,笑着说:“出了点儿小意外。”
话音刚落,季少语更气了,“小意外你还磨蹭这么久?你骗鬼呢!老实说,你是不是又出去浪了!”
不怪季少语这么想。
祁盛说白了就是个咖啡店里的服务生,但他实在是生了一副好皮囊。甚至有人笑话说,完全是靠他才把这家咖啡店营业额撑起来的,不然早倒闭了。身为一店之主的季少语试图反驳,甚至劝过祁盛收敛着点别总是去撩人,而后无果,选择对对方见人就笑的样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生活所迫,反正卖笑的也不是他。
正要再骂两句,祁盛已经识相地开口解释:“灵符司有个小朋友失踪了。”
季少语当即愣住,“失踪?怎么回事?人找回来没有?”
灵符司说好听点,就是现世暗中所存的符师聚集地。但祁盛喜欢说难听点,称之为一群没能耐但爱鬼画符的作死精。
作死精们据说是发现一丝邪祟的气息,到庙里胡乱找了一通,竟真的找到了人家的老巢。他们谨慎万分地摸过去,最后不知道是谁太过激动,两张符在脚下轰了个惊天动地。
于是这些个作死精被怒目金刚的方丈赶出了庙,往回走了一半才发现有人不见了。
不见的是个天资聪颖的小妹妹,说是带出来练练胆子,谁能想到这一练还能把人给练没了。于是司长立马遣人去找,最后在一处石墩子上发现她睡得正香。
季少语听完,只觉得这群人真是闲的,于是又问:“那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据他多年的了解,祁盛可不是这么好心的人,丢了个小屁孩都要去凑热闹看一眼。
果不其然,他拖腔带调地“啊”了一声,侧头看向窗外,轻声说:“血石没了。”
季少语一时没能明白这话的意思,反应过来后眼睛徒然睁大,反复张口才找回声音,“你说什么?”
他是在五年前遇见祁盛的。
当时他刚开店半年,抠着爸妈留下来的那些钱想着店倒闭后去做什么好。某个清晨,季少语坐在前台算着账,有人问他能不能借店里的扬琴一用,他挥手让对方随意。
这店地段优越,落地窗外人来人往,如果不是季少语本人消极怠工,甚至懒得搭理客人,一副爱喝喝不喝出门去的懒散态度,也不至于走到看着进账发愁的地步。
往祁盛那边看去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驻足在外,阳光毫无保留地透过玻璃,洒在温暖的木质地板上,也落在他握住琴竹的指尖。
季少语不懂扬琴,只是接手这店以来,这东西就摆在那儿,他懒得挪,就一直当个摆设放着。以前也有人闲着没事去拨弄两下,还有些自称音乐天才的人说要一展才能,季少语总是笑眯眯的敷衍。
唯有那天,他才真心实意地感叹道,原来这东西叫扬琴。
祁盛不知道是随意演奏还是挑了曲来,总之是让季少语和门外闻声而来的人清耳悦心。自那之后,祁盛就出了名,顺带着季少语这个本要倒闭的小咖啡店。
非要究其原因的话,大概就是祁盛一曲未完要走人的时候,众人看见了他过于出众的模样。于是季少语当场死皮赖脸地拉着他商议,打着让人给自己打工的旗号,说是要同他做好兄弟。
当晚,祁盛倒在店里的小隔间,胸口染着大片大片血迹。季少语吓得魂都没了大半,一边嚷嚷着总不能是他新研发的咖啡这么刺激,一边慌里慌张地背着人回家。
就是在那天,祁盛跟他说自己是个符师,在找东西才碰巧进了店。
更巧的是,沈观也混这行。尽管是个半吊子,也多少有了解,这才没有把祁盛当神经病丢下不管,喘了口气后热心问道:“什么东西?”
祁盛眼中似乎闪过一瞬间的迷惑,半晌才似笑非笑地扔出一句:“救我命的东西。”
后面经过他描述,季少语才一拍大腿,恍然道:“这不就是血石嘛!喏,这个?是不是?”
虽然被叫做血石,但其实更像是块玉,拇指大小,看着圆润透亮,表面却有一层淡红色蜿蜒的纹路,摸起来粗粝磨人,因此得名。
这东西难找得很,目前所知最大的流动源就是灵符司,其次是一些乱七八糟的暗市,或是实力强劲的独立人士。季少语当时就歇了让祁盛去求灵符司的心思,毕竟那里的人冷漠惯了,血石又格外稀缺,不可能轻易给一个看着就没用还病怏怏的陌生人。
或许是看祁盛实在可怜,三言两语就知道了他无父无母,季少语咬牙把自己藏了好几年的血石拿出来,忍痛给了他一块。
那之后,也不知道看着就体弱多病的祁盛是怎么混进的灵符司,但好歹也算是有了稳定拿到血石的渠道。
“怎么会突然全没了?”季少语困惑,而后猛地一拍桌子,“阴谋!一定是计划已久的阴谋!”
祁盛是在半路被拉着去找人的,前后不过花了一个小时,正要跑路的时候又听说周围有异动,灵符司去了好些人都觉得棘手。他心念微转,抬眼看向某处,而后悄然隐了身形离开。
没多久,灵符司内部一阵慌乱。
地门大敞,积攒几百年的血石无影无踪,闻讯而来的司长脸色沉得可怕。
他压着脾气紧急封锁门窗,召集众人,一系列询问和检查,最后的结果仍是一无所获。
“灵符司的仇家可不少,肯定是里勾外连,才会把那么多血石全偷走,但是什么人能这么嚣张啊……”
季少语还在推测,末了回神担忧地看向祁盛,“那你怎么办?”
血石运用得当的话能修复经脉,滋养灵力,甚至让人脱胎换骨,祁盛吐血的症状据他所说是心疾,总是三个月发作一次,这才需要血石辅助修养。
祁盛似乎走了会儿神,半晌才笑着回道:“能怎么办,等死呗。”
“……”
季少语当即就骂:“死什么死?你死了我怎么赚钱啊?那么大个的灵符司屁用没有,能让人光明正大的偷走那么多血石,真是见了鬼了……算了我们先回家,回家把我藏的那些给守好了,我怕那贼偷过来了。快快,走走走走……你听见没啊!”
说完就一把拽起祁盛往门外走去。
祁盛无奈,走到半路才慢悠悠地补充道:“不止灵符司的那些,应该说是所有血石,都消失不见了。”
灵符司本来想着把这事先压下去不外传,没想到不断有其它地方的人递来消息,无一例外是血石无故消失。
并非是什么人所偷或者毁坏,而是真正意义上的消失。
就在他面前,一点一点的碎裂开来,就那么消散在偌大的空间里,像是从未存在过。
这事本来就怪,祁盛当场惊奇地扬了眉。唯一让他不解的是,其中有一块较为不同的血石绕到他指尖,几近亲昵地蹭了蹭,还没等他看清那上边刻的字就消散了。
季少语被他一句话吓了个踉跄,脚下生风地跑起来,平时十几分钟的路程硬生生被他缩到了六分钟。祁盛刚拐过花巷的最后一条街,就听到面前的四合院里传来撕心裂肺的吼叫。
季少语虽然是个学不精的半吊子,但始终有一颗渴望成为符术大佬的心,盼着有一天能蹭血石灵气领悟个一星半点,谁料辛辛苦苦攒了十几年的血石说没就没,一颗心顿时碎成了玻璃渣。
“完了完了,真的完了。祁盛你真的要完蛋了,血石真的没了……”
他反复念叨这件真的不能再真的事实,最后失魂落魄地往门框上一撞,麻木的得出结论:“哦,还不是梦。哈哈,你真的完蛋了,那我也完蛋了。”
祁盛忍俊不禁,抬脚踢了踢他示意让路。
“你还笑?你笑个屁呢你笑?我只是没了血石,你是要没了命知道吗!命没了还在这装什么淡定!”季少语面无表情骂道。
但祁盛确实是心情很好,从那颗红艳到不像话的血石消散之后,他莫名觉得一身轻松,甚至有种以后心疾不会再复发的错觉。
正打算说这个情况并安慰季少语几句,庭院里的槐树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枝叶相互摩挲,沙沙的声音打破了原有的寂静。风在四合院的回廊间穿梭,卷着火光摇曳不停,发出呜呜的低鸣。
季少语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灵,目露茫然地望向周围。祁盛进门的脚步一顿,向来带着闲散笑意的眉眼也敛了半分。
他贴在院子里九年的符齐齐自燃了。
长风忽落。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