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不太好,叫人的心情越发沉重。谁都没有再说,皇帝和宇文成思又和好了。或许是珍重如今的相处得来不易,或许是皇帝自己反思自己不应该总是猜忌成思,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反正就是莫名其妙地又腻歪在一起了。
正月,到江都了。
江都还有另外一个名字,叫做扬州,这里本来不大富裕的,不过随着运河的开通,这里的生意渐渐多了起来,纵横交错的水路为江都带来了新的生机。刚刚到了扬州,就下了一场大雪,即便是下了雪,琼花也没有开败。宇文成思依偎在皇帝的怀里看雪。亮晶晶的雪在她的鼻子上化开了,成了更加亮晶晶的小水滴,鼻尖上冰冰凉凉的。宇文成思故意把自己的手放进了皇帝的衣领里面去冰他。皇帝骂骂咧咧的,不过还是用自己的双手拢住了成思的双手。
他说:“你受凉了,这样的天气伤风不是小事,赶紧回去烤火。”宇文成思瘪着嘴:“我不要,我就想看雪。”琼花又大又白,精致得不像人间的东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不过琼花也是白色的,放在大雪里面,反倒看不出来了。皇帝找了两个青玉瓶子,把琼花插进去摆在正厅,看着倒是显眼了。
宇文成思忍不住叹:“天下万木竞纷华,举世无双琼花。”皇帝笑着摸摸宇文成思的圆脑袋:“你如今也学那些文人作诗了。”宇文成思笑嘻嘻地说:“近墨者黑。”皇帝好脾气地偃旗息鼓,伸手去摸宇文成思新做的点心。和着新雪与腊梅,唇齿之间仿佛都有了淡淡的清香。宇文成思忍不住皱眉:“少吃点,一会儿正餐上来了又要不吃东西了。点心不能当饭吃。”
皇帝“嘿嘿”地笑,身体却很诚实,连着吃了两个才停下。罢了,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饱嗝儿。这里的行宫很合他的心意,扬州山水好,便是冬日也不觉得寡淡。行宫周遭布置得宜,看着就赏心悦目。皇帝凝望着宇文成思,眼中却流淌着淡淡的悲伤。宇文成思被看得心里发毛,“你这是怎么了?”皇帝笑起来,将成思拥入怀中,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思儿,不日将有大战,周遭布防如何,你亲自去看一看,论起排兵布阵,你是行家。”
宇文成思觉得奇怪,松开了皇帝,“不是有潘爽盯着吗?何至于叫我一个妃嫔亲自上阵了?”皇帝笑起来:“倒也不是亲自上阵,只是你哥哥在军中威势太重,我不敢再用别人,只有你,让我最为放心。只有你亲自去核查过了,我才会放心。”
宇文成思无奈地说:“好,我去就是了。我实在是不敢相信,原来连哥哥也要做反贼。”皇帝摇头:“并不是成都要做反贼,他忠孝难两全,不论怎么选,我不怪他。易地而处,我也做不出选择啊。”宇文成思坏笑:“你就不怕我也选了父亲,反过来坑你?”皇帝却郑重其事道:“不怕,即便是鸩酒,你若奉给我,我甘之如饴。”宇文成思不敢乱开玩笑:“你休息一会儿,我去核检布防。”
刚要起身,却被皇帝又拥入了怀中,宇文成思一时不察,一个趔趄,正有些奇怪,这一回,却只是一瞬。皇帝笑道:“去吧,我等你回来一起用晚膳。”宇文成思忽而心中涌上一股不安来,却说不清楚究竟是哪里有问题,应允了皇帝,也该抓紧时间。她便匆匆换了衣衫,查察布防。
宇文成思那个时候还是太年轻,她不晓得,这一别,隔了多远。
宇文化及聚众举兵,打的旗号是“清君侧”,而要清理的,却是他的女儿,宇文成思。
皇帝的身边竟然也没有个人护着,宇文化及手里有行宫的布防图,几乎不费什么功夫,长驱直入。等他到了皇帝寝宫的时候,皇帝已经支开了旁人,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安安静静地等着他。上面,似乎还有宇文成思的余温。
他都知道。
皇帝深深地叹息:“清君侧,思儿的确得宠,可是这是因为朕宠爱她,而非她有惑君之罪名啊。相国,你用这样的理由,这是要逼死她。”宇文化及亦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不过我想不出什么理由,比这个理由更加冠冕堂皇了。那些个文士,总是喜欢这样的说辞。也只有这样的理由,才能让我顺理成章的讨伐你。”
皇帝是一个能忍的人,不论再用什么样的借口,他可以忍。可是只有宇文成思,是他轻易碰不得的底线。他要存身,就要将宇文成思交出去。
皇帝笑着摇摇头:“相国啊,你跟了朕多少年了,朕是怎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若是真的把思儿交出去了,你这场闹剧不就白做了?”宇文化及亦笑着摇摇头:“陛下,你不会的。一个肯用性命去护卫的女子,你怎么会轻而易举地交出去?这不也是陛下把成思支出去的理由之一吗?”
“这一年多思儿对政事不发一言,不能成为朕的助力,却可以成为被征讨的理由,若是思儿知道,该当怎样的心寒?”“是啊。”宇文化及惋惜地摇摇头:“不过可惜,陛下看不到了。”
皇帝抬眼,林峰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皇帝将视线转移回了宇文化及身上,将眼中的一切情绪都压了下去。不过这样微小的动作,仍然没有逃过宇文化及的眼睛。他说:“陛下想不想听一听我的故事?”皇帝眯了眯眼睛:“如果你肯说的话,这数年来,朕最不疑心的就是宇文氏的忠诚。如果连宇文氏都反了,这天下,是真的不稳当了。”
“其实所有的事情用一句话就能说清楚。”宇文化及的声音清晰地发出来,仿佛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我的父亲,是北周静帝。”
“原来如此。”皇帝了然地笑,“所以一开始,你选择了朕,并不是为了给宇文氏找一条出路,而是看准了朕不是守成之主。”
“是。”
“难怪你能在朕眼皮子底下组建起来这样一支强大的军队,两度被贬斥到北疆去,本就在你的谋划之内。”
“是。”
“思儿也是你抛出来的饵,为的就是让天下人相信宇文氏的忠诚,连成都都不是你的底牌。你与成都的朝野之争,也不是为了权势,也不是为了宇文氏的走向,只是为了蒙蔽朕。”
“是。”
皇帝长长地叹气:“成都知道吗?思儿知道吗?”
宇文化及愉快地笑起来:“陛下自身难保,居然还在忧心他们?”皇帝看着他不说话。宇文化及轻轻颔首:“是。”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含着两分挑逗问:“思儿一开始就是我抛出来的,她知道,却不同你言语。英明的陛下终于被一个蠢丫头给欺骗了,这感觉不错吧?”
皇帝却放声朗笑:“你错了。做人要行善积德,不要总是这样挑拨离间。思儿在想什么,知道的是朕,不是你。”
宇文化及挥挥手,林峰很见机地托着一个盘子上来,里头盛放着匕首、白绫、毒酒。宇文化及揣着手:“自己挑一个吧。我的人攻进来的时候,陛下应该就已经做好准备了。事已至此,陛下是我敬重的对手,是大功于社稷的君主,我会厚葬你。”
“你就那么急不可待吗?”
宇文化及吟着笑:“拖一刻就躲一分变数,我是做事稳妥的人,不会冒这些没有必要的险。”皇帝的手轻轻拂过锋利的匕首,上面似乎闪耀着森森的寒光。皇帝摇摇头:“天子有天子的死法,岂能身首分离?”忽而,他想起了宇文成思那碗黑乎乎的东西,能否存身,就要看成思亲手配制的药是否真如她所说,可以暂缓百毒了。端起毒酒,皇帝一饮而尽,而后叹:“真是好酒,拿来做毒酒,真是可惜了。”
宇文化及喟然叹:“不可惜,我虽恨极了你,却也敬重你。最醇厚的酒敬最有胆识的英雄,陛下很当得起。还有一段时间,不如陛下听听我的故事?”
皇帝笑:“好啊,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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