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天荒地,进了十二月康先生快一个月没在孙家公寓里露面了。西坪路上的洋行、外埠公司很多,临近圣诞街上装饰着红红绿绿的装饰,一到天色黑下来时便同铺面下挂着的彩灯一起把街道衬得杂乱又迷乱,恼人的冻雨已经持续下了五六天了,眼见着地面愈加泥泞,孙先生每日上下班都不再步行或乘黄包车而是叫家里的司机开车接送,孙先生以往一丝不苟的发型也日渐毛糙起来,香烟却不晓得为什么突然地就不抽了。每天晚上孙先生饭罢都在客厅听广播,拿着报纸坐在深夜,周遭气氛愈加紧张,去婆家吃饭时,隐约听见二姐夫在同大哥说时局不稳计划着要去香港。
一日孙先生带了一个鼓鼓的公文包,那包孙太太从没在家里见过,李妈在门厅要接过大衣和那包时,孙先生拒绝了,将包拎进了书房。第二天上午,孙太太见李妈将那公文包整理放在了门厅的衣帽柜里,里面的东西不知去向。
孙太太试探着问过康先生怎么不来了,她注意到孙先生略显迟疑地皱了一下眉道:『他,这段时间忙得很,他会来的』这话,她觉得不像是回答,倒更像是孙先生在说给他自己听的,她也无心打探,自然是希望康先生从此不再来,但也明白康先生不会就此不来。
元旦晚上八点过,参加完一个迎新聚会的孙先生回到了家中,让佣人们都去睡后,他并没有换衣梳洗,守在门厅处抽烟,孙太太觉得很是奇怪,他低头狠狠吸了一口烟,一手将头发尽数抹向额后,脸上浮现出少见的疲惫神情,撑起眼睑对她道:『丰达他一会会来』
孙太太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抽了抽嘴也没能笑出来,识趣地回了房。睡不着尖着耳朵的孙太太,约摸过了一个多钟头才听到外面有细碎的动静,直到第二天早上康先生也没有走,
天才蒙蒙亮,街上便远远地听得见警笛的声音,隐约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客厅里孙先生披着睡袍给家里的三个佣人交待了几句后,便敲了太太的卧室门,孙太太开门见孙先生脸色焦急地站在门口,后面跟着康先生。
『抱歉得很香玫,丰达恐怕有些麻烦,现下不得不借用你的卧室一用』
孙太太有些不知所措地慌忙要让出房间,孙先生一把扯住她的手道:『你别走,我们三人都同待在这里,如果有人寻来我俩便装做吵架,打架,怎么都行,只不要让人搜屋便成』
说罢他将康先生拉进房令他躲进衣柜里,后又觉得不妥让他躲进床上的被褥里,转身对孙太太道:『香玫,拜托你无论一会发生什么,你都不要有异状,就当他不在这里,吵架什么的来真的,不要让人看出不对来,事关重大』
话才落音,便听得外面房门敲响,孙先生才将几件衣物并两床毯子,被子一同抛在床上,巡捕房的人便冲了进来,老妈子跟在后面委委屈屈地道:『先生太太,对不住,他们非要冲进来搜什么人』
一行冲进来的人被屋里的情景惊着了,卧室里一片狼籍,宽阔的大床上被褥、衣衫胡乱堆着,日常温驯的孙太太正骑在孙先生身上揪着先生的头发,双目通红呜咽着,泪流满面,孙先生不似平日斯文有礼模样,嘴里嚷着:『你个疯婆娘,今天是不是吃错了药』
闻得有人闯进,孙先生发力将太太压在了身下,孙太太顾不得颜面并不停止手上的缠斗,孙先生狼狈用胳膊招架太太挥来的拳掌,勉强分心问道:『什么事』
巡捕房领队的上前道:『对不住孙先生,我们奉命来查康丰达,如果在您家里,烦请交人出来我们好回去应差』
孙先生强压着怒气道:『他都一个多月没上我这里来了』
『兄弟们奉着公务的,还请包涵』说罢不顾老妈子们的阻拦,领着巡捕们开了衣柜,掀了床脚,谁知此时听闻『啪』的一声脆响,众人顿时收声看着孙先生怔愣坐在床上,一个清晰的红色掌印叠加在几道血痕上其状甚是可怜,老妈子们立时慌了神哭着喊着冲上去拉孙太太,屋里顿时乱成一团,孙先生此刻才回过神,压着声气怒吼道『都给我滚』
此时电话铃声适时响起,张妈瞧着一屋子没人动的意思,大着胆子去床头柜将电话接了起来,听了一晌,便将电话举着:『敢问哪位是刘队长,这里有您们局长的电话』
那队长接了电话,谦恭地应道『局长,我是我是.......没错,我们一进屋确实见孙少爷在和夫人闹别扭,弟兄们把家里搜过了,康丰达不在这,您放心,我这就收队』
将电话放下后,脸上讪讪笑着对着孙家两口子一欠身道了得罪便带队走了。
听得老妈子在卧室门外报了人都走了的时候,屋里人才松了气,孙先生慌忙把层层叠叠的被褥扒开,露出底下藏着的康先生,等几人把气都喘匀了,孙先生才压低了声气朝孙太太道谢,然后又对康先生道:『丰达,我会尽快安排你走,今天我们三人都尽量待在这屋里』
说罢孙先生披了睡袍出去吩咐餐食。
康先生起身坐在床铺上,孙太太觉得尴尬便换去梳妆台前坐着,令她没有想到的是康先生居然还有闲心开玩笑:『嫂子今天演得真不错,你瞧绍宾那张脸,真是精彩』
孙太太听着暗自思忖着他该不会是心痛了吧,回想起刚才那一幕还有些心惊,同时又很解气,有一瞬她脑子一热是起了心想要把康先生抖出来的,理智还没来得及告诫自己这样大家都有可能玩完,她先生便察觉到了她漏神的那一刻的危险心思,他低头迅速耳语道:『别做傻事』,同时她感觉到他腰间有一块硬硬的东西抵在身侧,她立时明白了那是什么,一时间悲凉、愤怒、积怨集攒在一起如同岩浆终于爆发,失了理智的孙太太用尽全力狠狠赏了自己丈夫一个耳光,她心里明明白白知道这一记耳光是自己全情投入不杂表演的,扇完后只觉手掌心痛麻难当,后悔刚才孙先生要求自己挠他脸那时就该动手,抓得痛快还不费手力。
孙太太冷着脸对康先生刺道:『你究竟做了什么坏事,惊动巡捕房来捉』
『呵,嫂子,我做的事现在不方便同你说,可是我们做的事不是坏事,你信么』
孙太太思及巡捕敲门时,孙先生打给大哥那通电话,在急促的语调里,她依稀听见大哥质问孙先生怎么把城东的店铺卖了两间,孙先生含糊敷衍后便催促大哥打电话给巡捕房的长官联系,现在想来丈夫卖了分到自己手里的店铺一定同康先生的事脱不了干系,便冷哼了一声:『你们做什么事,我都管不着也不关心,拿着他的钱财,负着他的担心,去做要被抓的事,最后还要他豁上一家人来搭救,你心里过意得去么』
『......香玫,其实你是一个聪明的女子,也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孙太太第一次听康先生叫自己名字,竟有些别样的感觉,仿佛这将是一次郑重而正式谈话的开端。
『我们在做的事情,不是三五句话就可以解释清楚的,你,还这么年轻,大可以出门去看看,听听,外面的世界现在很乱,但是很大,我们年轻一辈现在有很多事可以做.......有的事也是必须要去做的』
孙太太有些懵懂,隐约猜到了或许他们就是那些人所说的『赤*色*分子』,她无论如何不能把身边两个熟悉的人想象成洪水猛兽,一时间也无法理解两人的行径,脸色铁青地质问:『你们为什么要做这些危险的事,你......你还要把我丈夫搅进来』
『绍宾同我,是因为有共同的理想而成为知已的,这次若不是因为一桩顶重要的事情,我也不会暴露身份,还好你不要担心,他因为家里的各种关系,暂时还是安全的,待我走后,过一段时间他便无事了......我一定会保他安全的......』
孙太太突然难过起来,用极可怜的声音说:『你走了,他会不会离开我』
『他有他的事,都很重要的,他离不开的,原来我同你说过他志不于此,是真的,原谅我今天话有些多,毕竟可能以后很难再有这样的机会同你说说话了』
孙太太有些无力地扶着前额,认真听着竭力理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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