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易容秘辛

公羊绥在马车上晃了两天,晃得他一身老骨头嘎巴嘎巴地响。

赶车的男子那一双耳朵仿佛塞了鸡毛,听不见他的哀嚎,鞭子抽在马腚上也没停过。

等挨到了皇都,他好不容易找到了个下榻之地,没待上一阵,又被人拉走了。

“公羊先生,陛下此番求助,确有大事。我们已在路上耽搁数日,这事情却迫在眉睫,现还望先生助一臂之力。”

说罢,藏烨单膝跪地,拱手行礼,神情恳切。

公羊绥又如何不知司岱舟的性子。

司岱舟当初离开边州,已存破釜沉舟之志。大事若不成,他轻则被废去皇家身份,重则人头落地血洒皇都。

如此关头,司岱舟也并未求助于他,只身回了皇都。

如今,司岱舟派人不远千里送来玉佩,想必事情远比想象棘手。

“如此大礼,老夫怎么拒绝,唉……”公羊绥长叹道:“既然迫在眉睫,那便别再耽误了。”

凭着皇帝令牌,藏烨带着公羊绥直入刑部检尸所。

“先生,尸体就在此屋中,劳烦您仔细查看。陛下有琐事缠身,过阵便来。”

公羊绥挥手赶走藏烨,关上了屋门。

怪人的尸体已在刑部放置多日,异香始终未散,大有愈久愈浓之势。公羊绥在入院之时已经闻到,只是气味诡异,不好一时妄下结论。

现尸体陈于眼前,公羊绥皱着鼻子吸了两下空气,山羊胡随着嘴巴不时跳动。

怪!怪!此味虽嗅之有香,却暗带腥味!

公羊绥找到布制手套,戴在了手上。

头颅与尸身赫然分离,公羊绥一眼看见那断头的创口上青紫一片,腐烂之色自深处扩散,像是死亡已久的尸体。

尸体不知被何人开了胸膛,皮肉虽自然蜷缩,却并无殷红血液留下的痕迹。

再看,伤口处竟凝满了黑沫。而尸体全身,生满了干瘪的褶皱。原本存于褶皱之间的东西,已悄然消失。

公羊绥大惊,这尸体不仅怪异,更是违背自然之象。

断头处的创口没有生命之象,似是在头身分离前,内部血肉已经坏死**。

胸口之上又是被人在死后剥开,本应失去活性,却仍然皮肉紧缩。

整具尸体并无血液,皮下仅存黑沫。过了这些日子,黑沫凝成固态,却依旧香气可闻。

“呼……”公羊绥叹出一口冷气,心中已有猜想,只是一半说得通,一半说不通。

司岱舟听闻公羊绥已至刑部,脚下生风,行得飞快。

“先生舟车劳顿,为何不先作休息?”

“陛下,此事棘手。属下恐再耽搁下去,误了时机。”

藏烨所言,确为司岱舟顾虑。

怪人一事至今毫无进展,加上大理寺少卿的死法同样诡异,两桩案件,必有关联。

公羊绥刚查验完尸体,未等坐上一下,便听门外有人靠近。

“先生!”司岱舟站在检尸所之外,扬高了声音:“不知先生已至,岱舟有失远迎,望先生勿怪!”

如今,司岱舟已成一国之君,而二人确仍如边州之时。

“陛下九五至尊,老夫又岂有怪罪之理啊!”

屋门缓缓而开,公羊绥摸着自己的胡子,从屋内迈了出来。

听公羊绥这口气,司岱舟自然知晓他话中的古怪,于是诚意道歉。

“让先生一路奔波,确是岱舟不是。先生乃我救命恩人,责怪一二又算得上什么。”

公羊绥将司岱舟上下一打量,见他龙章凤姿,心中欣慰。

“陛下,随老夫进来吧。”

“朕,一人进去。”司岱舟抬手止住了藏烨的动作,又道:“外面守着即可。”

司岱舟在边州时,眉间常有郁结之色。虽郁结,却也有饮酒当歌的豪情时刻。

现在,公羊绥能感觉到,司岱舟的心境同之前大不相同。

“先生,可是验完了尸体?”

“陛下,这皇都,确为陛下所求吗?”

公羊绥施药治病是一把好手,识人识心也独具慧眼。

“果真,万事皆瞒不过先生。”

检尸所内昏暗一片,外界的光没等照进,便被吞吃个干净。仅剩的几盏蜡烛遭受冷气裹挟,摇摇欲灭。

“先前,先生说过。这皇都内人心莫测,权力虚无。彼时,岱舟不解,认为若心存大业,自当辗转于权力中心。”

司岱舟站在尸台前,一双眼眸藏在幽暗深处,不见半分流光。他虽身姿傲立,却多了萧瑟之意。

“朝堂之上尔虞我诈,深宫之中诸多提防。此处,远比先生所言,更为残酷。”

“皇都,无边州之波澜江涛,无边州之悠然山河,无边州之快意潇洒。岱舟之身,已然囿于三尺之地,再不能见天高地阔。”

至此,司岱舟语调之中不免含了些悲怆。

“然,朝堂不可无君,岱舟誓以此身,还皇都朗朗乾坤。”

寒风在这间屋子肆意奔走,吹得人皮肉皆跳。

公羊绥长叹一声,道:“看来陛下对这怪人有了猜测。”

“还望先生赐教。”

司岱舟垂首行礼,眉宇之间,尽是恳切。

“这,应为蛊人。浑身坚硬,尸无血液。老夫见他皮下黑沫四散,推测他死前皮肉之上,当是生满黑色筋脉。”

说着,公羊绥用竹板指着蛊人头身分离处,道:“蛊人在斩首之后死亡,但伤口处**之色已深,似是死了多日。”

“竟然如此诡异?”

“不止。尸身胸口上这口子应是死后所开,却皮肉紧缩。这蛊人已然违背自然规律,诡异至极。”

司岱舟虽不曾习过医理,但伤口还是见过不少。他顺着公羊绥所指之处细细一看,确定其与寻常伤口大相径庭。

“老夫游离各州,也只见过以蛊入兽,可令之凶猛异常且遵守指令。造此蛊人者,心狠手辣,狼子野心。”

司岱舟眉心一动,问道:“先生也认为,这蛊人是别有所图?”

“应是供幕后之人驱策,至于所图为何,老夫尚不得知。但……不知陛下,可否闻到异香?”

公羊绥将白布重新盖了回去,没等司岱舟回应,便接着说了下去:“此味乍闻沁人心脾,但香中带腥,不可久闻。”

“普天之下,有此特性的植物屈指可数。若是再加上不腐之效,那便只有一种植物,就是乌槐国的神休草。”

“乌槐国?乌槐早已国灭,那神休草?”

司岱舟曾读过异邦通史,虽是草草翻阅,但也记了个大概,是仅限于认识名字的大概。

“乌槐虽国灭,神休草却始终存在。此草难寻,仅生于乌槐国境内的临神山之上。而神休草有化腐生骨之效,以之入药,可令垂死之人再现生机。”

公羊绥年事已高,先是查验了尸体,又是说了这么多话。他有些力竭,只能靠着尸台喘了口气。

“先生……”

公羊绥摆摆手,接着道:“神休草入药,万不会造出这般的蛊人。想来应是用邪门方法,再以神休草为蛊。但神休草自脱离土壤,四个时辰内必然凋亡。”

“四个时辰?”司岱舟拧了眉头:“这怪人在皇都内当街掏心。照先生所言,这草为制作蛊人的药引,那自然不会远在乌槐,应是种在了皇都附近。”

“皇都?怪!怪!老夫记得,这草对环境相当挑剔,最喜高山之上的阴阳相交处!”

“高山……高山?”公羊绥猛然转了语调,发问道:“若是老夫记性尚可,那皇都之外是否有一高山,名为岐山?”

“是,先生所记没错。”

见公羊绥这般恍然大悟的表情,司岱舟也不难猜到。

“先生认为,这草是种在了岐山吗?”

“理应如此!理应如此!”

公羊绥自顾自在原地转起圈来,嘴中念念有词:“岐山险峻,高处积雪,有阴阳之分。若是神休草在此处种下,也是一处适宜生长的环境。”

“对……对……在岐山种下……长成之际以此为蛊……还要用什么……还要用什么才能造出如此蛊人……用什么……”

“先生!”司岱舟加重了语气:“先生!先生劳累,不妨休息一夜。”

公羊绥如梦初醒:“休息?休息什么!老夫还没想到这制作蛊人之法!”

公羊绥有一老毛病,凡遇棘手难题,若苦思而不得解,便要一直钻牛角尖,不吃不喝,不睡不休。

“藏烨。”司岱舟直接将藏烨叫了进来:“送先生回下榻之地,买些酒食,好生招待。”

“属下遵旨。”

随即,公羊绥这一身嘎巴作响的老骨头被藏烨带走了。准确而言,是抬来个轿子,将公羊绥塞了进去。

“陛下!老夫可是在帮你!岂有赶人之理!”

公羊绥中气十足,这声音拐了个弯还清晰可闻。

是夜,月盘高挂,柔光如水。

寝宫之内,溶溶银辉分外清亮,将这殿中的物件尽数镀上一层薄纱。

司岱舟屏退下人,只留下一盏灯火。金色的轮廓略一歪斜,白烟上泛。

这灯火竟不如月色明亮照人。

置于桌上的木盒花纹繁复,一面铜镜正照出了司岱舟的沉静面容。

司岱舟眉骨高耸,眉弓突出,加之眼眶深邃,眼皮上便压出了一条褶子。若是用实物作比,当以起伏的川壑来形容。

眉鼻为山,眼窝为壑。

也正因如此,当司岱舟面无表情之时,这脸便多了几分威慑力。

蓦然间,月盘似是选了墨色云层,做了遮羞的面纱。

待清光再亮,铜镜之中的人脸,已截然不同。

这是一张普通的女子容貌。没有清丽的五官,也没有让人过目不忘的特征,很是平常。

司岱舟说不上来,自己为什么在众多面皮之中选了这张。他可以扮作普通的男子,也可以扮作独独老妪。

话又说回来,身为帝王还要用这江湖外道,也是可笑。

但,易容之术却是司岱舟的保命之法。

一个尚未及冠的瘦弱皇子被发往边州,哪怕势单力薄,也不缺想将他置于死地之人。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司岱舟流着皇家的血。

自记事起,司岱舟从未见过母亲。倘若提及,只能得到个“殿下慎言”的回应。好像他的母亲,是什么不祥之物。

这后宫中,看人下菜碟者甚众。奉旨前往边州后,唯一跟着司岱舟出了宫的,是一名老太监。

这老太监却在遇刺时惨死于刀剑之下,临死之前,他将手中刚买好的女童襦裙塞进了司岱舟的手中。

“小殿下……保命要紧……保命……”

没等说完,气息已毕,老太监死不瞑目。

司岱舟将自己的脸糊上了泥巴,丢掉了出宫时穿着的皇子服饰,换上了女童的装扮。

自此,他暂时以女童装束躲开了皇都的追杀。而贼人在他前往边州之路上搜寻无果,又找到了藏在草丛中的衣物,便猜测司岱舟有意更换了穿着。

司岱舟在东躲西藏中食不果腹。一日,他藏身于街头闹市的菜摊之下,竟见刺客手持画像,抓住年龄相仿之人便上前核对。

当时的他还想不明白,这要他死于荒野之中的人,究竟是他的父皇,还是那毫无血缘关系的母后。若是要他一命,何不直接降旨,来得干脆利落。

司岱舟在慌张之中跑离了闹市。他一路狂奔,丝毫不停。摔倒在地,再连滚带爬地起来。

手中的鲜红血迹和肮脏泥土融在一起,他狼狈至极,哪里还称得上是皇子。

跑至破观,他偶遇一名落魄术士。术士见他可怜,便给了他吃食,同他说话。

说是说话,不过是术士想要找个人,来抒发自己的不得志。术士家传易容之术,善制人皮,却只能在傩舞表演时展示一二。

司岱舟在这术士身边呆了一年,虽从未正经传授过易容技艺,但跟着术士走南闯北,他还是学上了一些。

好景不长,司岱舟躲躲藏藏,终被皇都的人发现了踪迹。

术士死于刺客之手,而司岱舟在刺骨的小河中,潜了一夜。

也正是此时,司岱舟恍然大悟。这些人不远千里派出刺客,不过是想营造他意外横死的假象,为的是不在他们的手上溅满自己的血。

镜中人影独照,司岱舟再次看了一眼这张脸。

一张不易引人注意的女子面庞,这是他今晚的样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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