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予怔住,身子蓦地前倾。看了眼身后掩着的门,和门外静静站立的两道影子。
司予压低嗓音:“ 姑娘此话当真?”
这一回,那微弱的亮光不受控地放大,叫楚惊春看个真真切切。
楚惊春尚未开口,司予方才添了分警醒:“你也是沦落至此,如何就能帮我?又为何帮我?”
“算不得相帮。”楚惊春道,“司予姑娘所承受的苦难,我一样也帮不得,不过是在将来,能许姑娘一个自由身。”
“多久的将来?”司予攥着椅子的扶手,身子极是紧绷。
楚惊春作势思索了片刻,道:“应是很快,一个月,两个月,最多不过一年,待我成为这春和楼的掌柜,便放你离去。”
司予定定地瞧着她,忽然垂下头低低地笑了。
良久,司予收敛笑意,身子重新贴在椅背,无望地望着敞开的窗口:“轻白姑娘难道是在说梦话吗?你我皆是笼中雀,是水上无浆的舟,随波逐流罢了。”
楚惊春知晓她心中起了念,还想活着的人,断不会甘愿始终行尸走肉般活着。
只缓声道:“姑娘不肯,那便罢了。”
罢了?
楚惊春清寒无谓的嗓音,仿佛悉数砸在司予存过腐肉的伤口上,闷闷地疼憋在心口叫不出声来。
也许还有那么一丝不被察觉的不平,为何同是天涯沦落人,眼前之人可以这样平和冷静,她却像是整个人坠在污泥里,全然不可自拔。
还能挣脱而出吗?
她早就脏透了,烂透了。
司予悄然别开眼,不去看楚惊春那般泰然自若的模样,照旧低低道:“你有把握?”
仅是初次见面,司予望着那女子冷淡的神情,甚至觉得不必多问一句,我为何要信你?我能不能信你?
她身在深渊,有人递了根绳索,甭管绳索的另一端指向何处,终不会比现在还差。
“不算多,七八成。”楚惊春坦然。
司予却愈是惊愕,心底的信任不觉又添了几分。
纵然对眼前的女子并不了解,司予却也知道,这位正当红的轻白姑娘与她罪奴的身份不同,她是清清白白的清倌儿。虽说也是有卖身契叫人攥在手里,可那等同于为奴,而不是为妓。
“轻白姑娘,”司予不由敞开些心扉,“你可知道我是罪人没入春和楼?如今的掌柜先前见我咬死不从,也想过放我离去,是我的身份叫她只得将我留下。如姑娘做了掌柜,又该如何行事?”
“死了。”
“啊?”司予下意识诧异道。
楚惊春解释:“司予姑娘出自官宦世家,藏于闺阁之中,或是不知道这些肮脏的道道。这圈着女子的勾栏瓦舍,时不时抬些出来,也是寻常。届时只道姑娘死了,至于是不是真的死了,无人在意。”
司予愈是惊讶地望着楚惊春。她当真被养的极好,应是从不曾听过这些污秽之事,不知生于底层的女子过得是怎样的日子。
司予略略平复些:“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这凭空而来的善意,当是有所图谋才是。司予不觉,她还能有什么叫人利用。
楚惊春坦言:“我在这春和楼独身一人,处处不便。还请姑娘在必要时帮我,待我成为掌柜的,定许姑娘自由。”
“我……”
司予垂首看了看双腿,她摔折了一条腿,原是可以拄着根木头一瘸一拐地行走,只是那样未免太过难看,便坐在了这轮椅之上。她一个瘸子,能帮人做什么。
“我能帮你什么?”司予不免迟疑。
“现下不知,或是遇着什么事,就需司予姑娘帮我一把。若是难事,姑娘也只当不曾看见,不必为难。”
“好!”司予郑重应下,临出门前冲楚惊春微微俯首,“今日姑娘雪中送炭,他日司予必定报答。”
是啊,雪中送炭好过锦上添花。
楚惊春目送司予离去,眸光冷清地打尚且一无所知的烟兰面上转过。接下来,她该想法子见到这春和楼的幕后之人。
门外,司予由着身后的丫头一路推回自个房内,暖气充盈扑在面上,方才后知后觉回过神。
明明是她去寻那位轻白姑娘,怎的三两句就叫她反客为主?
“听双,”司予看向身侧的丫头,“你来这里也有些日子,可知道那位轻白姑娘往日可是常受欺负?”
司予以为,下人随主,阿涧过得是险些叫人打死的日子,轻白或许也不如面上风光。
唤作听双的丫头迷茫地摇头:“轻白姑娘打来了这儿,一直最受掌柜的看重,现在又是最红的清倌儿,怎么会有人欺负她呢?”
“无人与她不睦?”
听双仍是摇头,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来。
司予看着她那般模样,心下默然叹息。她亦想能与轻白姑娘互相帮扶,可她自个行动不便,身边的丫头怕也不够得力。
听双原是府上的粗使丫头,模样平庸,做事也不够机灵,寻常时间甚至不在司予跟前打个照面。司家被抄后,司予身为大小姐罚的最狠,直接落入这春和楼为娼。府上的丫头则四散开来,大抵落入各处为奴。
听双到这春和楼,做得仍是粗糙的活计。直至她松了口,云娘为显恩宽,才叫听双来伺候她。
司予索性直言:“日后轻白姑娘有什么动静,你可否及时告诉我?”
“呃?”听双愣了下,一时没明白这话何意,回的便迟了些。
司予遂道:“你若不愿就算了,总归我现在也不是司家的大小姐,你自去伺候旁人。”
“奴婢愿意奴婢愿意。”听双慌乱地跪下,“奴婢蠢钝,一时不能明白小姐之意,但只要是小姐吩咐,奴婢定然全力做到。”
司予知她真是脑子不够使,无奈道:“没什么要紧的,你注意留心那边的动静就是。”
“奴婢明白。”
“起来吧!”司予抬抬手,“地上凉。”
是夜。
外头最是喧嚷之时,楚惊春的房间愈是安静。原也没什么人到访。
烟兰进门为她换临睡前的最后一壶热茶,楚惊春静静看着壶嘴喷出的热息,袅袅腾腾,浓郁的茶香飘入鼻端。烟兰离去后,她自个斟了一杯,放在唇边慢慢品鉴,清淡无涩,入口顺滑,是口好茶。
可也,太过顺滑。
半盏茶的功夫,楚惊春渐渐觉得头脑昏沉,她踉跄着想要起身,双手撑在桌面上,朦胧间却是将茶壶推在地上。清脆的响声没能叫她有片刻的清醒,整个人愈是无力,她跌在椅上,瞬时没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楚惊春蹙着眉缓缓睁开眼。眼前是一张破床,床上推着一床破了洞的被褥。目光稍稍移转,是堆了满地的木柴,还有些乱七八糟零散的物什。
再远些,方有一张方桌,桌后端坐着一位女子。
楚惊春随即明白,这便是柴房吧!阿涧受人欺凌是在这里,司予被调/教也是在这里。
她受缚于窗前,冷风不停歇地刮过她的后脑,发丝凌乱地打在脸侧。大约也是因此,她才醒来的这样快。
柴房内,燃了一盏灯,照着女子怒气未消的面颊。
楚惊春直接唤道:“苏苏姑娘。”
苏苏着一件葱绿对襟小袄,菊花刺绣长裙,外头又披了件狐裘斗篷,整个人暖融融,似与楚惊春处在不同的世界。
见楚惊春醒了,苏苏抱着汤婆子冷声道:“我原以为你还要再睡上一个时辰,如此也好,省得我在这受冻。”
“你要做什么?”
楚惊春看着她,面色如常,似乎被捆住手脚绑在椅子上的人并非她自个。
然她愈是镇定,愈是叫苏苏恼怒。
苏苏猛地起身,大步行至楚惊春跟前,一面伸手戳向她:“我真不知掌柜的到底看上了你什么,这么巴巴地捧着你,在你那受了气竟还能一味忍着。偏她真忍住也罢了,转头就将气性发在别人身上。”
苏苏弯下腰,定定地看着眼前这张素净寡淡的面容,愈是咬得腮帮子鼓起,眼珠恨不得从眼眶蹦出来。
同是女子,又同是沦落春和楼身不由己的女子,苏苏或许能认了自个容颜落败,却是断断瞧不上眼前人这副无谓地姿态。
怎的她在污泥里,别人还能这样高高在上?
可不能承认自己卑下,唯有咬死了别人不够出众。
楚惊春闻言,大抵明白始末,道:“原是掌柜的为难你,你怎不去问掌柜的?”
“我问掌柜的作甚,轻白,我倒要问问你,那天晚上林公子原本进了我的房间,为何后头又去找你?你同他说了什么,使了什么妖术勾引他?”
“掌柜的告诉你的。”
楚惊春平静地看着眼前面目狰狞的女子,她说缘何苏苏忽然就起了这么大的火,原是有人刻意挑起。那夜林霁尘翻窗而来,当是极为隐秘。林霁尘立着风流的名头,断不会自个坏了自个的名声。
如此,唯有掌柜的。
“你甭管这些,我只问你,你对林公子做了什么?使得什么妖媚法子?”
果真如此。
单单掌柜的迁怒于人,还不至于叫苏苏这般模样。是掌柜的将那夜之事告知,才叫苏苏对她下了狠手。
楚惊春抬眸看向她,女子愤怒的眸子迎着身后微弱的光,隐约可见里头藏着的惧意。她恼极了,也是怕极了。
楚惊春彻底知晓缘由,便没了耐性,直接道:“苏苏姑娘在我的茶水中下药,将我绑到此处,想做什么?杀了我,还是只想给我些教训?”
“轻白!”
苏苏愈是被气得咬牙切齿,她顿时明白,白日里见着掌柜之时,掌柜的缘何生了那么大的气。遇着这般荤素不忌的女子,佛陀也要被气得下了地狱。
恨意在齿缝绕了几圈,苏苏望见楚惊春被束缚不得动弹的模样,心下才舒缓了一分。
她挺直了脊背,从发上缓缓取下一根发簪,抵向楚惊春的面颊,一面幽幽道:“这张脸真好看,可惜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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