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的雄心是一座耸立云霄的山峰,而比雄心更庞大的,是疑心。
姬蓉带兵平定边关叛乱不假,但几千人马全军覆没,唯独她一人存活也是事实。但凡有一丝勾结乱党的可能,身为君王的姬盛,都不会放过。
所以,姬蓉被打入宗牢,是为必然。
而面对君王的疑心,赵非不能显露半分求情本色,若她声情并茂对天发誓,说长公主殿下没有二心,恐怕,姬蓉会死得更快——勾结邻国王室,比勾结乱党,罪名更重。
于是,赵非只是轻飘飘地,仿佛描述路边一朵引人注意的花一般寻常:
“我见到一个女子,受人追杀。”
姬盛的眼中闪过刀光,追问:“什么样的女子?”
赵非的语气淡淡:“这倒是不清楚。”
“不清楚?”
“对。”
姬盛疑心重重:“既然不清楚,九公子何以得知,是一位女子受人追杀?”
赵非眉头一抬,作无辜状:“彼时在下按照容国给的路线一路前往都城,华泱。刚进容国边界没两天,碰到了宋承恩将军。”
姬盛一顿——宋承恩,是魏世安的义子。魏世安前两日跟皇后不约而同指责姬蓉包藏祸心。一个朝堂的宦官,竟然跟一个边塞的守将同出一气。还是说......姬蓉兵败,本就是一场阴谋?
赵非慢吞吞地往下道:“宋将军说,他在追杀一名女要犯,对在下乘坐的马车进行了搜查。”
姬盛应付道:“九公子是我容国的客人,宋承恩竟然如此唐突。”
嘴上责怪着,实际只是场面上的客套,那颗君王心真实盘算的,是这看似不起眼的追杀下面,更深层的阴谋。
赵非装作看不懂他的应付,接着道:“宋将军似乎十分着急,前一日分明放过了在下,次日,又带着一位公公,让在下下车之后,让他们搜查。”
那日发生的事见证人诸多,她只是隐瞒了姬蓉在她车上的事实,描述了一些旁观者眼中的情景,便足以让姬盛相信,这个在边塞被追杀的,多半就是姬蓉。
“边关地段多事故,让九公子见笑了。待会儿寡人就认命钦差,将边关的风气休整休整。”
姬盛心里多了杆秤,目光便轻松了一些,只是,疑窦丛生的本性让她无法对姬蓉彻底信任。眼前的赵非看起来虽然像个无所事事的小白脸,但有时候说的话,还有几分道理。于是,他转而又问:
“九公子居身王室,想必手下众多,个个也都是忠心耿耿。否则,这一路走来,该多少血雨腥风?”
这样的家国事,他不能直接询问——姬蓉如果对我不忠心,我要怎么办?
只能这么拐着弯,绕着路,从言外之意听别人的意思。
赵非的眼珠动了一动,颜色浅淡的唇勾起——老狐狸不愧是老狐狸,防得这么紧。
于是,她也装作没听出深意,只顺着表面的问话回答:
“久在王室,血雨腥风在所难免。只是让陛下见笑了,非手下的人,不知衷心与否。”
“哦?”
赵非端起茶盏浅饮一口茶水,放下时,锦布缝制的护腕有些移位,于是紧了一紧,又道:
“人越往高处走,手下的人便越多,非哪里有那么多心思和精神,去猜他们的衷心?人心隔肚皮,衷心与否,除非开膛破肚将那颗心挖出来看,否则,未知真假。”
“此话有理。”姬盛被勾起了好奇,追问,“那寡人便想知道,九公子,是如何甄别手下的呢?总不能养一群祸心贼寇,深陷不义吧?”
赵非解释:“没有绝对的衷心,但,有绝对的能力。我让他去办的事情,他能办成,这个人,我便留着。”
说着,语气加重:“非认为,身在高处,留的人,势必要有用。忠诚之上,还有功劳。”
正如被囚禁在宗牢深处的长公主殿下,姬蓉。
姬盛恍然,还好赵非第一日进宫,不认识姬蓉,而姬蓉也从未踏足过珩域王国。否则,方才这番话要是句句都冲着帮姬蓉求情而说,这个赵非的城府便深不可测。
提到姬蓉,他不由反复琢磨赵非的话,于是道:
“不瞒九公子,我容国有一位公主,今日平定叛乱,也是功劳了得。”
“哦?”赵非故作讶异,“容国带兵打仗的一向不都是男子么?想必这位公主殿下定是人中龙凤,改日,非一定得见识见识。”
姬盛却摆摆手,“终归还是女儿身,受不起朝堂权谋的洪流,跟咱们这些男人不一样。趁早相夫教子,才是最好的出路。”
趁早相夫教子,才是最好的出路。
赵非脸上刚出现的浅笑一闪而过,回归冷漠,缓缓勾起一个疏远的笑:“陛下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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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之后,姬蓉被释放出宗牢,只是姬盛还对她存了三分戒备,也是告诫她,不要有“女子掌权”的非分之想,故而出狱之后,禁足长公主府。
禁足比入狱好的,一是不用佩戴手铐脚镣,行动自由。二是有人伺候,饮食起居还是长公主的配置,锦衣玉食。
赤足踏上石砖铺展的窄巷长路,烈日的光芒从长巷尽头照来,将人影拉得冗长,宛如吊死鬼的舌头,在光影虚幻的时空里缓慢挪动着。
姬蓉跟着宫人走出宗牢,木头一般,没有出狱的欢喜,也没有对帝王开恩的感激。
累,仿佛胸口燃烧的一团火焰被泼了一盆凉水,剩余了几颗火星子,挣扎叫嚣,却无论如何也生不起那把火。
原来这个世界的姬蓉,就是被无尽的算计和猜疑泼灭了那颗赤子之心吧?
宗牢大门打开,是长公主府派来接她的仆人。待她木讷的眼帘一抬,看到为首的那面孔熟悉的女子,眼中才划过光亮:
“长乐!”
她飞奔过去,欣喜若狂——长乐,那个听说她出事,偷偷从华泱跑到山阴峡,在几百具尸体里翻找她的丫头。也是那个为了护她周全,不惜夺下宋承恩的长剑自刎的丫头。
她没死?她原来没死!
拎着过长的囚服裤腿跑去,跑至她跟前,“长乐,你还活着!”
长安心头一痛,隽秀的眉头一拧,哽咽了一下,道:“公主,奴婢是长安。”
长安......是了,眼前的姑娘虽然跟长乐有八成相似,但眉宇间成熟许多,眼神也格外沉稳,不似长乐那丫头,傻乎乎,笨兮兮,尝到一点甜头就仿佛得到天下一般。
再朝手腕看去,长安手上也没有那串红豆手串。
当日,长乐要帮她引开追兵,怕她担心,还洋洋得意地朝她炫耀过——
“我有我姐的手串呢,开过光,会保佑我的。”
如今,这手串跟长乐的笑容一起,都陨灭在这天地之间。
“对不起。”姬蓉自责不已,“长乐是因为我才......”
提起最爱的妹妹,长安情难自禁,但更想不到,这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竟然会为一个丫鬟,向另一个丫鬟道歉。于是慌忙跪下,眼泪在石砖地面砸碎。
“人各有命,长乐是愿意为公主去的,您如今记挂她,便是她最大的福分,公主切莫自责。”
轿辇在四个轿夫的合力之下朝长公主府走去。一路摇摇晃晃,将姬蓉濒死的心神摇醒了一些。如今被禁足,她做不了其他事,但身边的人,她不能不顾。
长乐当日自刎,死在宋承恩手里。而宋承恩对她恨之入骨,断不会将她安葬。如若能托人找到长乐的衣冠,哪怕是一个物件,将其带回来安葬,也不会变成孤魂野鬼。
“长安,你知道哪里可以出府吗?”回府后,她立即叫来长安,“神不知鬼不觉,不会被看守发现的小路。你知道吗?”
长安犹豫,“公主想出去?”
“我想出去,拜托一个人,办点事情。”
她要去质子府,找那个能在宋承恩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的,赵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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质子府是专门为他国质子搭建的,建筑风格虽不如盛产金矿的珩域国,地砖门兽只是材料上乘的石木,而非金玉。但为了凸显容国的气度和结交诚心,每一座质子府的占地都是按照四品官员的府邸配置。足以八十口人居住。
姬蓉的轻功不赖,虽然她本人是21世纪的现代人,但这身子可是实打实的练家子。足尖轻轻一点,便能飞上两丈高的围墙。
按照打晕那家丁的说法,赵非此刻正在书房跟门客谈事。她一路避过巡夜人,潜到书房外的窗边,果然,里面传来寒花子和赵非的声音。
寒花子的声音穿透力低,只模糊听一个大概——
“长公主此次回宫,算是多灾多难了。以为领功,未曾想,是受罪。”
姬蓉的脚步一顿,屏息从走廊的石柱跃到墙边,透着薄薄的窗户纸,想听听,她们还说她什么。
还是寒花子的声音:“普天之下,王室最爱面子。纵然问罪杀头都是暗中进行,外人从不知所犯何罪。主子与皇帝谈了许久,可知,公主罪在何处?”
屋内安静了半晌,能听到赵非写字时,毛笔笔尖在宣纸上滑动的摩擦声。良久良久,久到姬蓉以为赵非不在屋中,才传来近日在耳边回响了无数次的声音:
“公主之罪,罪在姓姬。”
不是受人暗算,不是兵败山道,不是疑似造反,而是,姓姬。
因为姓姬,所以自一生下来便是无数人的眼中钉。
因为姓姬,所以既不是子女,也不是臣子。
因为姓姬,所以即便是面对亲生父亲,也会受到无端的猜疑。
姬蓉震愕,但转念一想,普天之下如果有谁能说出这句话,便一定是赵非。
只是讶异之余,忘了自己尚在潜伏,屏气的力道松了一下,泄出几分气息,落进屋中之人的耳朵。
“谁!”
赵非左手一抬,一根银针从护腕飞出,径直循着那声音的方向。
“呃!”
姬蓉下意识闪躲,却没闪过,猝不及防被刺中左肩。
寒花子眼睛一虚,从这吃痛的声音听出信息:“女人?”
与赵非对视一眼,赵非阴沉的眸底却闪了一下光亮,似乎猜到来人是谁。推开门一看,果然,姬蓉捂着受伤的肩膀,在银针的毒性下摇摇欲坠。玄色的夜行服看不见血,但赵非知道,从她护腕里射出来的毒针,毒性几何。
模糊的视野里踏进一个人影,姬蓉挣扎着往前迈了一步,却两腿一软,扑进赵非怀中。
意识模糊,生命垂危,却好死不死在晕倒前硬说了一句:
“你好香啊......”
赵非:拖去埋了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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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牢狱之灾,再度施救(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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