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黑的云笼罩着微淡的月,沉重的气流黑压压地凝滞在半空,裹挟着密不透风的云层,将辉煌的皇宫罩上黑暗。
寒风之下,没有半分光线。
帝王寝宫,灯火通明。
宽阔的殿内静静燃烧着一百二十支蜡烛,宫人在姬盛的吩咐下纷纷退去,只留了今日新封的美人,北柴。
花白的头发束在金冠里,宛如树根的皱纹将面容割裂,姬盛明目张胆地打量着跪坐在桌案对面的女子,目光落在绝色的脸蛋上,满眼淫邪。
“北柴……”他琢磨着这个名字,“美人为何叫这个名字?听起来像个男人。”
北柴颔首,没有抬头,“家父靠砍柴为生,故取此名。”
她不会告诉姬盛,“北柴”的真正含义,是“江北一根柴,可燃万里军”。更不会告诉这个疑心重重的皇帝,她与姬蓉那满腔的抱负。
回答庸人的答案,自然庸俗。
“一个柴夫,何以生得出如此姿色出众的女儿?美人,你可别骗朕。”
骗,是他跟嫔妃之间经常玩弄的小情趣。
北柴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皮肤必定滑嫩似牛乳,比年老朱黄的皇后好上千百倍。尤其,她身上那优雅的书香之气,更让人想一层一层,扒开她的衣衫。
“小女不敢欺骗圣上。”
她说话不紧不慢,不高不低,似一块打磨光滑的冰。倘若姬盛见过她在姬蓉面前说话的模样,便知道,北柴也可以谈笑风生,也可以眉宇柔和,但他没见过,只以为北柴生性如此,平淡,冷漠,毫无波澜。
“你且上前来,替朕斟酒。”姬盛将空荡荡的酒樽往前一放,眼睛直勾勾盯着北柴交叉的领口。
北柴起身,缓缓过去。
姬盛将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又道:“从前,你只是蓉儿身边的小小门客,受委屈了。今后,你是朕的妃子,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朕,朕必允你。”
北柴缓缓跪坐在他身旁,隔着半个人的身位,两手捧壶,将酒樽填满。
“公主对小女恩重如山,小女不觉得委屈。”
姬盛听出她的言外之意,转而说:“也是,你跟蓉儿年纪相仿,又都是女儿家,定是有许多话说。你且放心,朕的膝下虽然皇子不多,但有九位公主,三公主四公主也都是二八年华,你若闷了,可叫她们来陪你。”
北柴勾了一个疏远的笑,不露山水,“如此,多谢皇上。”
她借此倒了另一杯酒,两手掂起,“小女,敬皇上一杯。”
姬盛一听这话,立即龙颜大悦,大笑三声:“好好好!美人请!”
色眯眯的眼珠子黏在北柴身上未移开过,“早前,美人跟着蓉儿入席,我就觉得美人看起来眼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现在想来,兴许是前世有缘,如今,美人你……你……”
说着,语速降了下来,一句完整流畅的话似乎被扔进了搅拌池,变得断裂,支离破碎,最后,连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北柴喝酒时,两手抬起,广大的袖口顺着手腕滑落几分,露出本该藕粉的小臂。
没错,本该。
十九岁的女子,肌肤娇嫩,顺滑似乳,应该如羊脂玉一般白皙滑嫩,怎的,会出现一块一块,狰狞的红疹?
“你,你的手怎么回事?”他质问,上半身往后撤了半个身位。
“噢?”北柴故意愣了一下,放下酒樽,“皇上是问小女的手吗?”
她装作听不懂,将两手摊开,“与常人无异呀。”
姬盛厉声说:“朕是问你的手臂。”
“手臂?”北柴茫然地卷起袖子,露出比姬盛匆匆一瞥还要显眼的,猩红的红疹,密密麻麻,似乎蔓延到了袖子遮住的大臂,甚至,可能是全身。
“你的手怎么回事?你难道身染恶疾!”
皇帝,天下最怕死之人,怎能容忍身旁的女子身染恶疾?
北柴抬眸,这是她自入殿以来,第一次跟姬盛对视。眼神充满无辜,只是看到深处,姬盛看不见的地方,睿智的计谋掀起隐隐滚动的波涛。
“回皇上,小女自出生之日起,小臂便有红疹。家里人说,小时候只是针尖大小,随着小女长大,这些红疹便越长越大,有时觉着瘙痒,出些水泡。但郎中说,诊不出来是什么病,无药可用,小女便没当回事。”
姬盛几乎疯了:“这么多红疹,你没当回事?!你身上其他地方有吗?”
“回皇上,有。皇上想看吗?小女这就——”
“——不不不,朕不想看。”
国法有立,凡身染恶疾者,不得伺候帝王,凡身染时疫者,不得入宫。
如若北柴确有顽疾,是不能被封为美人的。
但,如此貌美之人,如此婀娜之姿,若不能纳入后宫,实则君王遗憾。于是,姬盛很快叫来御医,若此病能治,他必要留北柴在宫中医治,然后再临幸于她。
然则,御医将那红疹看了又看,将北柴的脉象诊了又诊,仍旧只有一句:“微臣无能,诊不出美人病症,无从下药。”
伺候姬盛几十年的老太监看出他贼心不死,建议到:“皇上,既然北柴姑娘能长大成人,而且进公主府这么久,也没听说传染了谁。可见,此病不大会传染旁人。皇上若是喜欢,何不先且临幸于她,尝一尝味道,风流之后,再且定夺?”
太监这番话,是北柴最怕听到的。
她服用红疹病丹,有足够的信心让姬盛产生恐惧。但,如若姬盛色胆包天,非要让她侍寝,那她,是走不出这深宫的。
呲啪!
蜡烛烧到杂质,发出突兀的燃烧声,火焰随之一跳,等下人影闪烁,好似宝剑劈开铜镜,光影斑驳。在破碎不堪的视野里,唯剩恐惧。
宫门之外,一切沉浸在荒野般的肃杀中。
噔——噔——噔——
子时的梆子从黑雾慢慢的夜里传来,循声望去,只在笼罩的黑夜里看到一颗微弱的灯火,摇摇晃晃,从夜的尽头走来。
红底金钉的宫门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仿佛什么都盖着一层灰。宫门顶部悬挂的两串油灯方才添过油,奈何夜深雾重,光线还是暗暗的,只能勉强看到物体的轮廓。
门外,长公主府的马车静静等着,金顶垂下的四角流苏结冰一般一动不动,鸦青的车帘维持着掀开的状态,车内无人。车外立着三位女子,一个主人,两个丫鬟。
小丫鬟长喜急得跺脚,兜着袖子走来走去:“都子时了,怎么还没出来呀!”
长安帮姬蓉加了一件虎皮披风,较长喜稍镇定一点,轻声劝道:“公主,要不我们回去吧,进了后宫的姑娘,就算不得恩宠,也会置身永巷。您在这里等着,何苦呢?”
自古君王多风流,岂容宫外荔枝香。
踏进后宫的女人,便都是皇帝的女人,即便犯错失宠,老死宫中,皇帝也不可能放其出宫,即便是尸身。
这道理,天下皆知,唯一人糊涂。
姬蓉如木桩一般立在那里,朝着宫门的方向,草草包扎的伤口让她的身子虚弱得宛如薄纸,俏丽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灯笼的光照在身上,也似盖了一层黄土,让她半个身子都陷进地里。
“她不是别人,她是北柴。”
眼珠死死盯着宫门的金钉,想盯出一个洞,让她钻进去,将北柴救出来。
长安看她这样,心如刀绞,“奴婢知道公主舍不得北柴先生,但,帝王之命,谁敢不从呢?先生她权谋过人,但,毕竟只是一介凡人,也有有心无力的时候。”
是了,在天子脚下,一位备受皇帝青睐新封的妃嫔,若是没有通天的本领,如何走得出皇宫?
皇宫,皇权,可恶的帝制。
姬蓉眼中划过恨意:“长安,府上的护院有多少人?”
长安吓了一跳,不答反问:“公主想做什么?您可别冲动啊!”
“我去救北柴!”
“不成!长乐走前叮嘱我要照顾好你,奴婢不能放任您做傻事!”
“比起现在什么都做不了,我宁愿杀进去!”
话音刚落,身后传来急促的马蹄声——是北柴的亲信,寒花子。
寒花子飞身下马,挡在姬蓉身前,厉声道:“你现在进去,不仅害死自己,还会害死北柴!”
寒花子是北柴众多亲信里最有话语权的,自北柴还是珩域王室的九公子时便跟着了,行事风格一脉相承,睿智、周全、稳重、有远见。
她本听从北柴的命令去华泱城外办事,才刚得手,泣血鸟便传来封妃变故,她担心出事,便一路策马赶回。
“皇宫内外戒备森严,带刀侍卫数以千计。我知道公主骁勇,能以一敌十,但你能以一敌百,敌千么?莫说后宫,你刚踏进皇宫大门口就会被杀,而先生她在深宫,同样会因为涉嫌谋反被立刻诛杀。再然后,长公主府,你母家张家,还有先生一脉,你们的直系,旁支,甚至是家丁,都会无一幸免。公主,你这是在救她,还是害她?”
寒花子的话宛如一根针,深深扎进姬蓉胸口,鲜血淋漓。
她堪堪瘫坐下去,双目失焦,“我堂堂一个长公主,竟然,也是如此无用么……”
寒花子于心不忍,强行压下眼泪,放柔了声音,劝道:“公主,您是做大事的人,成大事者,凡事以忍为先。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个道理,您比寒花子明白。”
长安也跪下来,劝道:“是啊公主,先生她跟您交代那么多,就是希望您不要意气用事。先生吉人自有天相,就算有什么万一,也是希望您将来大业有成之后,亲自去接她出宫,您说是吗?”
说话间,寒花子看到从姬蓉领口掉出来的,那一小截短笛,目光一痛,道:“退一步讲,若有什么万一,您也要保留实力,才能替她报仇。”
按北柴的心性,断然不会委身于一个老皇帝。若姬盛来硬的,北柴必会自尽。
“公主,子时三刻了,我们回府吧?”
“回府再做打算。”
“就是公主,您这伤又裂开了,要赶紧回去包扎的!”
姬蓉怔怔看着地面濡湿的石砖,喉咙呕出了一口淤血,被她生生咽了回去,喉中腥甜。她如行尸走肉般被三人搀扶起来,双目无神,眼珠被冷风吹得刺痛,仿佛无数根针在扎一般,但一滴眼泪也哭不出来。
嚓……嚓……
蹒跚的脚步在寂静的黑夜踏出裂帛般的声音,模糊的人影在地上拉得冗长,宛如吊死鬼的舌头。
嗡——
蓦然,身后的宫门传来沉重的持续的响动,古老的声音穿破肃杀的长夜。行走的四人皆是一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生怕是冻出来的错觉。
姬蓉猛然回头,那一刻,黑云散去,月光在须臾间洒向地面。厚重的宫门缓慢打开,先是一条缝,然后是半个手掌的宽度,再到一尺,一仞,随着左右士兵的推拉一点一点拉开。
一抹颀长的身影立在那里,衣袂翩翩,满身月霜。
清澈的眉眼在月下宛如画卷,唇畔生花,望向姬蓉的眼神比这月光还要皎洁:
“公主殿下,久等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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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封妃之变(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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