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名满天下的情报组织。其头目在多年风雨中从未现身,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朝野江湖,城池山壑,皆闻声名,却不知是谁。
只知,是个神秘的男人。
是的,男人。
容国、珩域国,乃至整个八川六国,皆不许女子干政,不许女子科举,整个天下的女子无权无势,无功无禄,怎可能张罗“风声”这个天下第一的情报组织?
偏偏,这人就是个女子。
她叫赵非。
赵,乃珩域国王室大姓。非,是非的非。
她原本不叫这名字,是成年之后自己改的。
“何为是,何为非?多数人以为,便为是,少数人坚持,便为非。我给自己取这名字,就是要将这黑白颠倒的世间,扶正过来。”
她女扮男装,在王室一步一步立足,在天下一层一层打造根基。待到权倾天下的那一日,她将告知天下人——她赵非,踏上天下宝座的,是个女子。
她要向这天下证明,女子,也能调兵遣将,运筹帷幄。
风声内部高手林立,寒花子,一介女流,便是所有部下之首。她追随赵非多年,鞍前马后,忠心耿耿,上千个日夜没有片刻产生二心。
“寒花子姑娘。”
在城外一家客栈住下后,伺候寒花子的丫鬟忍不住道出心中疑问,“姑娘学富五车,通晓古今,如此的才能,随便跟随一位得势的皇子必成大业,为何偏偏,跟一位质子?”
质子,人质。
丫鬟不知赵非是风声首领,更不知她原来是女子。她只知,赵非在珩域王国排行第九,如今各国虎视眈眈,摩拳擦掌,战争一触即发,皆在用王室公孙作为人质,以保两国邦交。
凡有可能继承王位过皇位的公子,绝不会成为质子。而赵非,显然不在这一行列。
“你见过,天下六国,有哪一位能人志士,肯拜女子为门客么?”
寒花子拨了拨灯芯,屋内的光亮了一些。
丫鬟低下头去,“未,未曾。”
寒花子缓缓抬眸,烛火照亮了睿智眼眸中的光辉,道:
“如今天下盛行'女子无才'之风。若有门客是女子,无人会在乎她才能品德。人们只会说,想必其貌似西施,想必其温柔贤淑。分明胸怀大志,却被扣上以色侍君的帽子。做门客,做着做着,成了妾侍。”
她推开窗,看向半空皎月,心神澄明:
“只有九公子,他诚心敬我,看重我的能力,赏识我的谋略,从不因女儿之身有失偏颇。士为知己者死,我寒花子,甘愿跟随这样一位明主。”
丫鬟恍然大悟:“婢子明白了。”
——————————————
将军府中,书房的烛光扑朔迷离,在不正常的气流中被绞杀成奇怪的形状。空气低沉得吓人,无形中仿佛有一只巨大厚重的手掌从半空压下,扣在心口,让人喘不过气。
屋内三人,两女一男。宋承恩在席上如坐针毡,看着两个女人在稀薄的空气中对峙。
二公主姬苒缓缓走上前去,冗长的曲裾长裙在地板扫过簌簌声响,她看向姬蓉,眼神怜悯:
“长姐,你这个人,错就错在,不知趣。”
“是么?”
“带兵打仗,平定叛乱,你以为,若不是太子哥哥抱恙,轮得上你?如今,整个八川都在笑我容国无可用之将,致使牝鸡司晨。长姐,这全是拜你所赐。这容国,这天下,容不得你。”
这样的说辞,姬蓉在写权谋剧情的时候也经常用,听着替天行道,实际却是为了满足一己私欲。于是她反问:
“是天下容不得我,还是你容不得我?”
既然挑破,姬苒也不装模作样了,左右姬蓉将死,多说一些也无妨:
“母后说了,如果你这一仗全胜凯旋,往后余生,荣华不尽。长姐,你知道的,我不喜欢屈居人下。既然容国只能有一个长公主,那……你就不能存在。”
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于私,不想屈居人下,于公,要替天下男人了结她。想必这个历史上不存在的朝代对女人的压迫到了极点,堂堂一个公主,出身皇室受过教育,竟能说一个带兵打仗的女性“牝鸡司晨”。
可笑,可笑至极!
姬蓉转而看向宋承恩,问:“宋将军,你觉得呢?”
宋承恩跪坐在席上未动,只桌上的拳头紧了又松,显然在纠结什么。
“长公主殿下巾帼英姿,让人钦佩。在沙场奋勇杀敌,恐怕我等男儿也比不上。”
不错,总算有人说了句实在话。
姬苒的脸色一沉:“宋承恩,你最好掂量掂量,你是什么身份。”
桌上长满厚茧的习武的手颤了两下,在火光中犹疑不定,最终狠下心来,攥握成拳。
“但,但义父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能不听他的。”
义父,即皇后一党的太监首领,魏世安。
皇后自从诞下太子,魏世安便主动投诚,如今太子是容国皇室唯一的公子,皇后虽身在后宫,但前朝的党羽盘根错节,势必要以泄洪之势,将姬蓉这位长公主活活生吞。
“长公主殿下,我领了义父的死令,您绝非能活着回京。我下不了手,还请您,自行了断吧。”宋承恩唯唯诺诺地掏出一把匕首,放在桌上。
姬苒将刀鞘抽出,行到姬蓉跟前,抬手一掷。
嗤!
匕首斜插进地板,刀柄上刻着一个隽秀的“恩”——是宋承恩贴身的匕首。
姬苒慢吞吞转身,用高傲的后背对着容国女子中地位最高的长公主殿下,慈悲地将鬓角的碎发缓慢地拨到耳后,唇边讥讽的弧度越发肆意:
“天下,是男人的天下,你不该动歪心思。”
翡翠屏风反射出跳跃不安的烛光,拂去姬蓉眼底最后一丝朦胧。她穿着从红玉楼偷来的麻布粗衣,最劣质的下等人的布料在她身上却仿佛银甲红袍,在她刀剑般的眼神中烨烨生辉。
嚓!
只听一声冷兵器擦过某个物件的尖锐声响,匕首从地面拔出,下一刻,平静的屋内闪过一阵劲风,地上人影闪过,拂灭了其中一支烛火。
未等宋承恩反应,方才高高在上的姬苒二公主,脖子上已经横了一把匕首。刀锋贴着细腻脆弱的皮肤,稍偏一寸,便能要命。
“啊!”姬苒吓得花容失色。
“殿下!”宋承恩惊恐地蹿上前,又硬生生停住。
只见姬蓉站在姬苒右后方,一手擒住姬苒,一手握着匕首,眼神比这刺眼的刀锋还要锐利。眨眼的工夫,优劣颠换,前一刻被逼得走投无路,甚至要以自戕结束自己可笑的一生的姬蓉,此刻掌握了主动权。
她开口,字句铿锵: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让我平乱,又让我死,没这个道理。”
宋承恩慌了,二公主是皇后所生,又是太子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万一在他这里有个三长两短,回京之后他如何交代?
“殿下,有话好好说,你先把刀放下。这把刀锋利异常,义父曾用它切下一整颗牛头,您千万别意气用事,来日追悔莫及!”
“来日?”姬蓉全然不惧,“在你们眼中已判我死刑,我何来的‘来日’?”
她字句有力,语气凌厉果决,接着说:“给我准备一匹快马,一个月的干粮。”
宋承恩进退两难:“殿下,就算你能走出将军府,也走不出苏阳城。您这是何苦呢?”
姬蓉不受他恫吓,刀尖往内一分,割破了姬苒的皮肤,“若不照办,我现在就让她死!”
姬蓉是万万不能回京的。
她此番平定边塞内乱,是受皇帝钦点。若她活着回京,那么,战场下毒、边城刺杀,数条罪状合并在一处,通过宋承恩查到二公主,才从二公主查到皇后,那么,整条太子命脉相关之人,必遭灭顶之灾。
姬苒慌了神,连忙说:“长姐!长姐你不能想不开啊,我换,我跟你换行吗?”
然后尖叫着吩咐宋承恩:“宋承恩,快把长乐那个死丫头带上来!”
握刀的手松了一松——长乐?
宋承恩连忙让门外的小卒去地牢里带人,不多时,长乐被绑缚着押到书房。她蓬头垢发,脸上青红相间,显然在被抓后受了拷打。被押上来的路上,她几番挣扎,三个男人才能勉强将她押稳。
“宋承恩!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背叛公主殿下的叛徒!枉费公主对你一片诚心,还特地交代我,出了事要来找你求助!我呸!杂碎!贱货!畜牲!”
长乐怒到了极点,所骂之词难听刺耳,直到被塞了一团破布才终于安静,只是身子还是不老实,想方设法从三双壮汉的臂膀中挣脱。
宋承恩壮起胆子谈判:“殿下,长安和长乐两姐妹是从小跟着您的,多少次为您出生入死,才有您今日的地位。你们的感情比皇宫所有公主的感情还深,这些我们都有目共睹。只要您放了二公主,我马上就放长乐。我以宋家祖辈的名誉起誓,你们可以活着离开将军府。”
听了这话,长乐挣扎得更厉害了,她跟姬蓉两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姬苒不能放。
并非是说,用一个宫女换一个公主,亦或是感情多深厚的问题。而是,如今将军府内天罗地网,姬苒是她们手上唯一的筹码。人质一旦交换,姬蓉跟长乐便是瓮中之鳖,只消安排一排弓箭手乱箭射死,连刀枪都不用动,她们便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道理,连三岁小孩都明白,自然,姬蓉也明白。她可以就地带着姬苒出城,一路进京,等到了皇宫再禀告皇帝实情。这样她手握人质,宋承恩不敢动她,她也能在这地狱中杀出一条生路。
但,长乐怎么办呢?
她的头脑飞速运转着,脑中不断闪过几日前,这脏兮兮的小丫头在尸山上找她的模样,指甲一根一根断进甲床,还一个劲地对着她傻笑,牙齿白白的,眼睛弯弯的,说,公主,奴婢就知道您吉人自有天相。
罢了,她张季绒不是姬蓉,本就是这个荒诞世界的入侵者,索性不去厮杀,不去算计,任由老天吧。
“你先把长乐的绑松了。”
她选择妥协。
宋承恩跟姬苒都扎扎实实地松了口气——果然,姬蓉最弱的,就是心软。
长乐却呆怔了,她的长公主殿下,竟然为了她,一个低贱的奴籍奴婢,放自身安危不顾。
公主啊公主,您怎么这么傻呢......
粗糙的麻绳从身上解开,血液凝滞的发紫的手终于有了些许知觉。长乐拿下塞在嘴里的麻布,眼眶渐红,蓦然,她决定了什么,眼眸深处闪过几分决绝,豁然一笑。
唰——嗤!
只见一记白光闪过,宋承恩腰间的佩剑被人抽出,等他措手不及去阻止,那柄见血封喉的剑已经划破长乐的喉骨——这个出身低贱却一腔赤诚的丫鬟,自刎了。
姬蓉的眼睛瞪得溜圆,惊恐后是漫无边际的痛心:“长乐!”
“呕......咳......”
大动脉划破让猩红的血液飞溅三尺,长乐应声倒地,面朝着姬蓉的方向,嘴中涌出成汩成汩的鲜血,眼睛直勾勾盯着姬蓉,从血肉模糊的喉咙中挤出一个字。
“跑......”
仗义每从屠狗辈,读书皆是负心人。
满屋的权贵,满屋的算计,不如一人真心。
咴——
一匹黝黑的骏马在月色如灯的长夜中嘶鸣,划破散发着血腥味的寂静的夜空。马蹄飞驰远去,马背之上,是被绑缚的不能动弹的二公主姬苒,以及不置一词的长公主姬蓉。
宋承恩愤恨地看着即将跑出□□射程的黑马,他决不能让姬蓉逃回京都!
“拿弓来!”
八十斤的□□被拉至满月,弓弦绷到极限,淬毒的箭头在月光下瞄准马上之人的后背,眼瞧着就要射出,身旁却突然传来手下的惊呼:
“泣血鸟!”
泣血鸟,由天下第一的情报组织“风声”豢养。来自传说“杜鹃泣血”,泣血鸟实际是变种的杜鹃,因其周身绯红而得名。凡是泣血鸟经过,便意味着,风声的爪牙,已在悄无声息中摸了过来。
宋承恩收弓,抬头朝小将指的方向看去,果然,一只周身绯红的泣血鸟停留在高高的檐角,在狼牙状的尖端处睥睨终生。
“将军,若这件事被风声的人知道了,恐怕,不日就会传到皇上的耳中,到那时,就不好收拾了。”
手下的小将说得极对,他们不知风声的头脑是谁,若是容国中人。这一箭要是射了出去,“暗杀长公主”的罪名很快就会传到皇上耳中。那时,即便保证二公主安危,皇后一脉同样会遭受灭顶之灾。
“派一队人马去追,势必保护二公主殿下,若长公主殿下反抗,生擒。”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屋檐角停歇的泣血鸟。小将立即明白这眼神的含义——若长公主反抗,生擒,若再反抗,在一个没有泣血鸟的地方,杀之。
字数满满的一章,打卡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死里逃生,再度邂逅(二)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