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抉择

半晌后,燕堂春忽然小声说:“要是我不是昭王的女儿就好了。”

这句话和燕县主往日的风格半点不搭,和刚才的聒噪更是不同,却轻轻地飘进长嬴心里,在她空荡荡的心口搅出酸涩的滋味来。

长嬴收回手坐下,和燕堂春隔了个两尺见方的桌子。

片刻后,长嬴想说句什么打破沉默,却知道再隐蔽的隐瞒都没用,安慰早就苍白了。

于是她只好率先撕开薄到透明的窗户纸,轻柔又直白地说:“我与他的事情与你无关,不论输赢,我都能把你摘出去。”

是啊,为什么她们要纠结这些。昭王是她的父亲,这没关系,长嬴不强求人家一定得万事向着自己。

只要她不在乎、她不选择,那么不论成败,昭王都不会成为横在她们之间的刺。

长嬴下定了决心不再与堂春提这件事情,正要继续说话,却蓦地瞄到一道目光,心头一震。

燕堂春迅速偏过头去,刚才那悲伤的一眼却已经浸透了说不清的情绪,把长嬴接下来的话给严丝合缝地堵了回去。

大将军不费一兵一卒胜,燕堂春用一道目光就把长公主杀得片甲不留,自己却反而收拾好了心情。

得胜将军犹疑地说:“倘若我不是他的女儿,就能痛痛快快地骂他一顿,然后倒戈向你……不对,没准我压根就不会和他扯上关系,从一开始就是你的。你不用把我摘出去,也不用为我的名声费心。”

这话说得也太简单。

长嬴道:“不是这么回事。”

燕堂春充耳不闻:“可我偏偏是他的女儿,所以和你在一起就是背叛,就必须背负骂名,没准还有老顽固要给我剃头……或者要烧死我。”

长嬴:“你不用做这种选择,不会落到这种境地,尽管放心。”

燕堂春:“真到了无处可去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住吗?”

见长嬴微怔,燕堂春再接再厉道:“我的意思是,旁人若是骂我不孝、送我去当尼姑,那时候你能不能护住我?”

燕堂春心道:“也就表姐把这个当成什么两难的抉择,实际上,昭王那个老东西怎么可能动摇我,我巴不得他被老天收走呢!”

但长嬴怜惜的目光实在是太让人上瘾,燕堂春心念一动,没把这话直白地说出来。

…………

血缘是人生于世不可分割的一条线,牵连着骨头与血肉。

哪怕真有了所谓的决裂,打断骨头连着筋却更是常态,血缘总是藕断丝连。

但燕堂春根本不在乎。

十七年前,她出生于天齐二年的三月初三,那日水碧江蓝,风吹得流云四散,因而艳阳高照,是个晴天。

她命好,也不好。

说她命好吧,却一出生就没了亲娘——娘被昭王气得血崩,因为亲爹把女儿当扫把星。那年昭王丢了兵权,成了个空壳王爷,之后的王府连年死寂。

燕堂春打出生起就没感受过爹娘爱惜是什么滋味,她像块发霉的点心一样被丢弃在王府的角落,只有一个老嬷嬷照顾她,后来老嬷嬷也被昭王打死了。

但她命不坏,这话有两点印证。

其一,她天生脾气很坏。当一个人脾气坏起来,过得大约不会差到哪里去。

不论是谁敢招惹她,她都一定会撕咬回去,哪怕是昭王最宠信的下属甚至是昭王本人。为此,昭王打过她、骂过她、关过她,但只要她还会喘气,就一定会咬下他的一层皮肉。

脾气好一点的人大约会活得很累,像她的姑姑和表姐;但脾气坏一点,等闲人便不敢招惹,像她自己。

其二,她有一个好姑姑。姑姑与昭王一母同胞,是宫里掌凤印的贵妃。姑姑在归宁时得知她过得不好,便时常接她入宫。就这样,她又认识了姑姑的女儿,长嬴表姐。

长嬴表姐比她大四岁,像冰雕玉琢的瓷器,总笑不开怀……却那么好看。表姐日复一日地被俗务纠缠,她作为天齐皇帝唯一的孩子,要学的东西有很多,总是很忙碌,仿佛未来不久就有千钧的担子要压在她肩上一样。

但表姐会忙里抽闲地陪她玩一会儿,会为她请习武师傅,会把她从父亲的鞭子下抢出来。

表姐那么好。

燕堂春身上有很多疤痕,被昭王打得,习武时磕碰的,战场上伤的……她爱美,都不喜欢。

但只有一道疤痕,是为了挡住飞向长嬴表姐的流矢而留,疤痕落在手腕上,长嬴表姐总是怜惜地摩挲,于是燕堂春也总是盯着它,姑且算是很喜欢它。

…………

这段时间是安静的,燕堂春摸索着手腕的疤痕,欲言又止,最后却是她和长嬴谁都没说话。

——“真到了无处可去的时候,我能和你一起住吗?”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们两个人心照不宣。

燕堂春的目光分明。

我为你做什么都行,我不在乎所谓的孝道,反正昭王老东西只会打骂我,也没有尽过父亲的责任。倘若世俗伦理的火烧到我的身上,表姐,你愿意为我掬一捧凉水吗?哪怕杯水车薪。

安静渐渐地被打破,被燕堂春支走的女使都回到院落,逐渐有女使进来倒茶,都轻手轻脚的。

长嬴侧眸瞥了眼燕堂春,堂春说完这句话后就没再开口,沉默地等待长嬴的答复,态度不怎么郑重,氛围却很沉重,像是在等待一道宣判。

终于,长嬴再次叹气,按住了燕堂春的手腕:“倘若你真的无处可去,公主府随时给你备着地方。但是堂春,此事不会发生,我不会放任你落入两难境地。这个抉择不该你来做。”

燕堂春脾气很大地说:“我乐意。”

“何至于此。”长嬴理智地说。

此时,大约是察觉出两个人气氛不太好,徐仪趁机走到长嬴身边,轻声道:“方才闵府来人给咱们递了帖子,殿下想怎么回?”

长嬴回过神:“怎么说的?”

徐仪将帖子递给长嬴,瞥了燕堂春一眼,说:“下个月清明,闵家小姐约您踏青……应该不是闵小姐的意思。”

当然不是闵小姐的意思。

燕堂春也听到了这话,嘴角一撇。

闵小姐和长嬴素无交集,怎么会冒昧地来约长嬴,明显是闵家长辈的意思。长嬴头晌才让见缝插针地让宋青给闵家提个醒,闵家的帖子傍晚就到了,这是生怕试探得不够明显呢。

燕堂春暂时放下昭王的糟心事,对徐仪说:“还是不应的好吧。”

长嬴颔首:“这些天我俗务缠身,推了吧。”

燕堂春闻言面色稍霁,又听到长嬴道:“听闻闵府上的老夫人大病初愈,徐仪,去库房里挑些东西送过去,也算让他们安颗心。”

徐仪应了声好,又瞥了眼燕堂春,燕堂春朝她展颜一笑,甜甜地喊了声徐姐姐。

“徐姐姐”还记得方才她把自己支开的事情,不太愿意搭理这个便宜妹妹。

“徐姐姐别气,好姐姐,”燕堂春调度出一只手牵住徐仪,左右各晃几下,“快帮我劝劝你家好殿下吧,她这就要撵我了。”

她家好殿下自己出去都不可能把堂春表妹撵走,徐仪无奈笑了声,把自己手里的手交到长嬴手上,利落地抽身而出,镇静地说:“县主放心,殿下打不过你,撵不走。”

两只手被徐仪猝不及防地叠到一起,一只是不沾阳春水的瓷白,一只带着习武的茧,燕堂春和长嬴面面相觑,一时间都怔了几息。

好在长嬴反应比较快,立马收回手说:“什么撵不撵的,满嘴胡言乱语。”

燕堂春缓缓把手“拖”回自己身上,已然心不在焉。

下个月寒食清明,大楚素有踏青习俗,闵小姐不来下帖子,燕堂春都还没想起来。

之后徐仪与长嬴轻声的对话都没能钻进燕堂春的耳朵,她盘算着,自己是不是能和长嬴出城玩一趟?

表姐的手好美,像玉、也像瓷。

踏青那天,长嬴会不会太过忙碌?

但再忙也该有一天闲暇。

我想和表姐一起出游。

就这么定了。

燕堂春看向长嬴,点了点头。

长嬴:“行,那可说好了,堂春。”

燕堂春:“我还没说啊。”

长嬴:“那你点什么头。”

燕堂春:“我那个……心有灵犀?到底说好什么了?”

徐仪笑出来,深觉此地不宜久留,连忙摆摆手道:“殿下是个慢性子,县主又是个快性子,真叫人发愁。茶凉了,我再去给你们换一壶,你们慢慢交代。”

徐仪端着茶水走出去了,长嬴很干脆地看着燕堂春说:“这两个月你不用回昭王府了,在我这里住一段日子。”

说话的语气是不容置疑的,不过长嬴所有的“不容置疑”都有个口子能被燕堂春钻开,燕堂春先是愣了几瞬,而后反问:“为什么?”

平心而论,能在公主府住几个月,不用回去盘算着怎么应付昭王、怎么让昭王不和她动手,那简直是件毋庸置疑的好事。

但是前面没多久她们两个才因为昭王的事情意见相左,燕堂春总感觉这个要约不对劲。

果不其然,长嬴一下又一下地用食指指节叩着桌子说:“昭王舅舅手底下污浊太多,朝堂不能落入其手,我与他必不能有万全之策。”

燕堂春当然知道,长嬴这么些年关心朝政,当然眼里容不得那么大的一粒沙子……或许说老鼠屎更贴切一些。

是要她做个选择吗?这很好选,燕堂春不喜欢打骂自己的烂爹。

然而长嬴话音一转,却又道:“但此事与你无关,不论如何,这个抉择都不该让你来做。堂春,你就安心在此住两个月,届时朝政稍稳,就让昭王回封地去,你也不必再担心回家。”

平心而论,燕堂春能那么爱往公主府里钻,甚至把自己当初公主府的其中一员,她当然是喜欢长嬴表姐的。哪怕性子再顽劣混账,她也都愿意听一听表姐的话。

因此,当女使端着新的热茶进来时,燕堂春与表姐达成了一个共识——不论她有什么异议,她都将在公主府住下来。并且燕堂春向长嬴保证不再掺和昭王与朝堂之间的各种事情——最起码在两个月之内不会掺和。

两个人各自以茶代酒碰了下杯,姑且算作承诺下来。

燕堂春不爱喝茶,只沾沾唇就放下了,左顾右盼地想找酒,被长嬴抬手按下。

感谢阅读=^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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