溽暑郁蒸,梅子黄肥。镇国府后园的水亭,被榆柳浓荫覆满。成之染移榻亭中纳凉,侍女手摇着轻罗小扇,一阵又一阵荷风罗绮香,让她止不住昏昏欲睡。
亭外的荷花池畔,成洛宛与三五孩童嬉闹。温太妃生怕她在镇国府孤单,派人将十郎平远并一干子侄送来陪她玩耍。
右卫将军温印虎幼子也在其中,还是被温潜止亲手抱上门的。
温潜止因嫌弃镇国府录事一职位卑,回去挨了温印虎好一顿臭骂,心里虽憋屈,也不好意思空手回到京门去,只得硬着头皮来镇国府做事。
他性情散漫,上传下达之事也时有疏漏,每每被江萦扇指出,一来二去磋磨得没了脾气。
成之染见他脑子还算机灵,于是暂且留用,让江萦扇好生鞭策。
温潜止对她二人很是忌惮,今日将小侄塞进后园,见江萦扇随成之染在亭中,他索性躲得远远的。
天时酷热,前院中一丝风也无。日头还毒辣辣的,温潜止与府吏掷了几回樗蒲,已热得满头大汗,忽而瞥见小厮跑过来,他啧了一声,道:“这大热的天,还有力气跑?”
小厮笑着道:“郎君,镇国如今可得空?”
温潜止挑了挑眉:“怎么了?”
小厮道:“武将军送了人来。”
温潜止从榻上跳起,想了半天还是没头绪,问道:“什么人?”
小厮哪知道这些,正与他比划,军主武贤已经带人进了门。
跟在他身后的,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身着重孝,举止颇有些拘谨。
温潜止不认得这孩子,不由得“咦”了一声。
武贤看到他,却有些意外,不好使唤他通禀,于是对通传的小厮交代了几句。
温潜止问道:“武将军,这是哪来的孩子?”
那孩童望着他,朝武贤身后缩了缩。
武贤摸了摸孩子的脑袋,似是叹息了一声,道:“温郎君,你不认得的。”
温潜止越发好奇,武贤本就不是多话的性子,饶是对方百般盘问,他只是摇头不语。
通传很快回禀道:“镇国在后堂等候。”
温潜止一惊,能让成之染在后堂接见,这孩子身份必不寻常。他腆着脸随二人入内,在堂前被江萦扇拦下,不由得心里一哆嗦。
武贤带着那孩童步入堂中,闭合的屋门遮断了温潜止的视线,他实在忍不住问道:“那孩子,究竟是何人?”
江萦扇朝身后望了一眼,神情似有些哀婉:“宣威将军石阿牛的遗孤。”
温潜止才刚刚入府,并不知晓石阿牛是谁,于是一头雾水,迟疑道:“他……那位石将军,怎么了?”
“他原是镇国麾下军主,随镇国远征关中,战死于陇外金城。”
温潜止余下的疑问通通卡在喉咙里,寥寥数语足以道尽一生,屋门虽紧闭,仿佛有寒风自万里之外呼啸而来,炎炎夏日,让他打了个冷战。
他一时陷入沉默。
石阿牛之子阿尨步入堂中,也一直沉默不语。
武贤奉成之染之命,到京门接取石阿牛遗属入京。石阿牛祖母年迈,自从得知哀讯后一病不起,孀妻在榻前汤药侍奉,又有年纪尚小的幼女需要照料,都脱身不得,唯有年纪稍大的阿尨随武贤回来。
“阿尨……”成之染眸中酸涩,连年征战,聚少离多,石阿牛甚至还没来得及找个先生,认真为孩子取名。
徒何乌维的龙雀金刀,静静地摆在她案上,刀身璀璨,寒芒如水,刺破周遭静谧的燥热,隐隐似是虎啸龙吟。
“这是你父亲杀死徒何乌维,缴获的龙雀金刀,”成之染从座中起身,捧着长刀走到阿尨面前,缓缓道,“这是他送给你的礼物。”
阿尨睁大了眼睛,试探着伸出双手,接过了这把宝刀。
对他这样瘦弱的孩子而言,刀身重极了,他抱在怀里,仿佛怀抱着一块寒冰,饶是紧紧抿着嘴唇,眼泪仍大颗大颗地滑落下来。
成之染俯下身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头。
阿尨道:“我阿父,立了很大的功劳吗?”
成之染颔首:“他是顶天立地的英雄。”
阿尨再也忍不住,抱紧了长刀嚎啕大哭。三年的时光太久,于稚龄的他而言更显得漫长,记忆中父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可是他始终记得,对方说过会回来,等到将来他长大成人之时,还要为他结发戴冠。
可他的父亲永远都不会回来了,已经化作黄鹄,化作飞雀,化作鹰隼,从今以后,只在他仰望的云端。
成之染将阿尨搂在怀中,孩童抽泣的脊背,如同当日响彻金城的战鼓,一声声捶打在她心头,敲碎皑皑荒原上冷彻千年的寒冰。
武贤在一旁垂眸敛首,良久都一言不发。见阿尨逐渐止住抽噎,他上前为对方擦干眼泪,道:“从京门来时,家中怎么说的?见到镇国大将军,你要说给她听啊……”
阿尨泪眼汪汪地抬头,家人口中的镇国大将军,与他所见的实在大相径庭。眼前的女子温柔和善,一路上原本的担忧和畏惧,都在她悲切的双眸中尽数瓦解。
“我阿父是为国而死的,”他望着成之染,道,“请将军收下我,我将来……也要像阿父一样。”
“像你阿父一样,岂是易事?”成之染已为人母,自是希望自家孩子平安顺遂,一辈子远离兵锋战火。
阿尨似乎并不明白,只是执着地请求镇国府将他收下。
成之染浅笑勾唇,道:“你还小,将来的事又怎能说定。我会让先生教你读书识字明理,你父亲知道了,也会为你高兴的。”
阿尨重重地点了点头。
成之染吩咐仆从,让阿尨暂且在府中安顿下来。
喋血的关陇风云,她有时并不愿思及。那些随军远征的将士,战死沙场,埋骨异域,再多的追赏和哀荣都难以挽回,唯有代他们照顾好妻儿老小,为那些本就困苦的兵家子弟谋一条出路,才能稍稍抚平她心中的愧疚。
成平远在镇国府玩到日暮,东府派了二郎修远和四郎齐远来接他回去。
成修远也是游曳京都的轻浮子弟,往日素来与温潜止投契,如今见他进了镇国府,举手投足像模像样的,不由得拉着他感慨:“今时不同往日,你也是吃官俸的人,大好的前途,我果然比不得了。”
温潜止嗤笑一声,没好气道:“我哪敢跟世子比,你将来做了封疆大吏,可别忘了拉我这患难兄弟一把。”
他二人在廊下窃窃私语,忽而齐齐将目光投向成齐远。
四岁的成平远玩累了,缠着成齐远抱着他。成齐远嫌热不肯,有一搭没一搭地哄着阿弟,察觉廊下二人的注视,随意地瞥了一眼。
成修远叹息一声,对温潜止道:“我这个阿弟,向来讨梁公喜欢。梁公来信说,让他秋天去彭城,到相国府历练一番。都是一母所生,人和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
温潜止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道:“你家大郎君不也在家中?大器晚成,将来可是要挑大梁的。”
成修远还要说什么,瞥见成之染过来了,讪讪地闭了嘴。
成齐远似乎有话要对成之染说,让随从将成平远抱走,两人在树下交谈,成修远听不到,不由得啧了一声。
他实在不知姊弟俩有什么悄悄话。
见成齐远神情严肃,成之染也有些意外,道:“四郎,这是怎么了?”
“阿姊,我青州的舅父生病了。”
成之染讶然:“什么时候的事?可还要紧?”
她忽然想起,数日前军师祭酒桓不为告假前往广陵,他走的时候只说多年未见,去看望兄长,如今看来竟是去探病。
青州刺史桓不惑半百之年,有些小伤小病再寻常不过。
然而成齐远忧心忡忡,道:“前些日子我阿母让我去广陵看他,他……”
看他欲言又止的模样,成之染温声道:“但说无妨,有什么事情不能对阿姊讲?”
成齐远缓缓点了点头,见四下无人,于是道:“他那个性子,颇有些放纵不羁,想来阿姊也有所耳闻。去岁梁国初建,伯父想让我舅父去彭城,到梁国总司禁旅。我舅父不喜欢拘束,一直都不肯受命。年初伯父又重提此事,我舅父实在不乐意,又推辞不过,病倒了,拖拖拉拉快半年,已经憔悴得不成模样。阿姊能不能出面,去给伯父说一说,不要让我舅父去了。”
成之染静静地听他说完,问道:“这些话,是你舅父让你说的?”
“我舅父身为藩臣,纵然有苦衷,岂会对我说这些?”成齐远摇头,忧心忡忡道,“可是他不说,军府也有些传闻,多多少少能猜到。”
成之染半晌不语,道:“你父亲可知?”
“说过了,但他不相信,说我想多了,”成齐远很是无奈,道,“这件事招人忌讳,说出去也不好听,我也只能来请求阿姊。”
成之染微微颔首。青州毕竟是江北重地,她父亲执意让桓不惑离开广陵,定然有他的考量。桓不惑对此,绝不可能丝毫不知晓。以她父亲那般独断的性子,遇到桓不惑如此顽固抗命,想来心中也大为光火。桓不惑如今还能做青州刺史,已经是看在姻戚的份上格外开恩了。
毕竟是多年姻戚,为了这件事撕破了脸面,实在有些不光彩。
成齐远紧张地盯着她:“阿姊?”
“你舅父是朝廷授命的前将军,动止进退都绝非小事。”
成齐远迟疑:“可是——”
成之染放缓了声音,道:“我先派人去广陵,听听你舅父的想法。你放心,在彭城面前,我自会护他周全。”
成齐远思忖一番,点了点头。
成之染将他兄弟数人送走,当即唤主簿裴子初前来,交代他前去广陵问疾。
裴子初隐约察觉此事非同小可,谨慎道:“倘若前将军病重,可许他回京?”
成之染略一沉吟,道:“你问他,可愿意移镇京门。”
裴子初颔首答应,次日便带人北上。前脚刚离开金陵,一场大雨便倾盆而下。
江上风波,去路坎坷。成之染暗想,大江中游的江州,上游的荆州,大抵也不甚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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