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女莫若父。
成肃听闻成之染将成齐远扣留府中,当即明白了她的心思。
这是在明晃晃地告诉他,她不同意让成齐远去做江州刺史。
成肃颇有些气恼,倘若是旁人,从不会如此忤逆他。可这人偏偏是他的长女。
前些日子听闻徐长安出生,他很是高兴,一直心心念念地想要见见小外孙。他不由得自我宽慰,成之染刚刚产子,连月子都还没出,他何苦硬要与她争执,倘若因动怒伤身,还不是他的错处?
成肃盯着成雍的书信,简直要将字纸盯出窟窿来。如今他不妨暂且隐忍不发,也好看看成之染究竟要让谁来接任江州。
两下里一时间僵住。蝉鸣秋雨,秋气飒然,朝堂弥漫着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湘州刺史赵兹方密奏天子,有意想移镇江州。
他的心思自然瞒不过成肃的耳目。
成肃不许,赵兹方的密奏便如泥牛入海,沉沉地没了声息。
成之染暗中闻讯,一时竟有些恍惚。
十多年前赵兹方举家避难,他刚从北地回来时,成肃宁愿得罪李劝星,也执意要让他做江州刺史。只可惜造化弄人,如今他虽想回到江州,却不可得了。
远在长沙的赵兹方迟迟收不到金陵的回信,原本期待的心渐渐冷下去。
自从数年前从冀州刺史转任湘州刺史,他一直郁郁寡欢。冀州虽地处北境,不时有胡虏袭扰,可毕竟三齐故土,是个物阜民丰的礼乐教化之地。
而湘州僻远,川泽卑湿,向来是流谪之地,让他到湘州,与发配流徙也没什么区别。
更何况此间封域虽长,编户却少而困穷,反倒是满山遍野隐匿着不服王化的俚僚,时不时烧杀叛乱,让他折损了不少吏士厮役,终日为这些烦心事困扰。
秋风悲凉,竹泉幽寂。红日尚未落下去,一轮圆月已从柳梢头浮起。
赵兹方在小轩中自斟自饮,脸上一团酡红,在斜阳余晖中更显得浓烈。他遥遥举杯,对着月轮之侧耀眼的小星,高呼道:“长星!长星!”
今日是中秋佳节,他大半日都待在后园饮酒,徐端娘很是担心,远远地望见他对长星劝酒,便知他醉了。
她吩咐侍从取些醒酒汤过来,站在竹丛外观望了一阵,赵兹方又伏在案上,似乎睡着了。
侍从将醒酒汤端来,徐端娘对次女菩萨奴道:“去,给你阿父喝。”
菩萨奴只有七岁,个头也不高,小心翼翼地端着食案上前。
徐端娘看到赵兹方抬头,坐起了身子,与菩萨奴说话间,不时朝这边看看,但那碗醒酒汤放在几案上,他碰都没碰。
菩萨奴回来了,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罢了。”徐端娘叹息,让侍女带菩萨奴下去。她穿过幽深的小径,静静地来到轩前。
“殷家那边有消息了吗?”赵兹方醉醺醺问道。
他们的长女已经十七岁了,先前在冀州之时,原本与陈郡殷氏议亲,到湘州之后,一来二去,那边似乎有反悔的意思。
赵兹方对此很是烦恼,屋漏偏逢连夜雨,怎么这些倒霉事都被他碰上了。
见徐端娘摇头不语,他忍不住长叹一声。
“殷氏门高,不必强求。”徐端娘劝道。
“什么门高不门高?”赵兹方瞪了她一眼,道,“我可是湘州刺史,我阿妹是东海王侧妃,难道配不上他家?再说了,我儿子娶了蔡氏女,难不成比他低了!”
徐端娘微微皱眉:“你可别提你儿子了,在新妇面前,他自己都不自在。”
“有什么不自在的?”赵兹方拔高了声音,“我费心为他谋官,他还看不上不成?”
徐端娘不语。
赵兹方闷了一口酒,擦了擦颊边酒滴,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道:“也是了,我跟成家三郎君一般年纪,如今他儿子都做了豫州刺史。”
徐端娘无奈:“又不是亲生儿子。”
“亲生不亲生,还不是一样?”赵兹方眸光幽幽,似有些感慨,“可惜他死得早啊……倘若他活着,又怎会忍耐成肃如此胡作非为!”
徐端娘一惊,见四下无人,埋怨道:“你可小点声罢!让别人听了去,又多些口舌。”
赵兹方偏偏不遂她的意,吵吵道:“成肃以为他是谁?真以为自己天大的功劳,竟有脸做什么梁国公!那阵仗,好似天下是他的一般!说到底,他不过是我丈人麾下兵家子,若不是我丈人抬举他,他能有几条命活?”
镇北将军徐宝应之死,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徐端娘皱紧了眉头,摇头道:“别说了,都已经过去了。”
“从前我以为他比李劝星像个人,如今看来都是一般货色,”赵兹方径自说道,“我不明白了,我阿妹嫁给了东海王,哪里碍着他?他作甚要与东海王为难!将来我外甥做了皇帝,我岂会亏待于他?”
“别说了!”徐端娘斥道,“你外甥做不了皇帝,皇帝自己有儿子。”
“那孩子还小,能活多久还不一定呢……”
“够了!”徐端娘忍无可忍,一把夺走了他的酒碗。
赵兹方怒目而视:“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
“我是为了你好,”徐端娘劝道,“祸从口出,别说这些了。”
赵兹方盯了她半晌,撇了撇嘴,道:“畏手畏脚,像你父亲一样。”
徐端娘登时变了脸色,嘴唇抖了抖,正要说些什么时,长子赵玄真从外面进来,对赵兹方道:“阿父,广陵有人来。”
徐端娘的话咽到肚子里,她看了这父子一眼,扭头便走了。
赵玄真远远听到他父母吵架,硬着头皮上前,也颇为局促。好在赵兹方旋即到后堂见客,留他一人在轩中。
赵玄真望着案上的残酒,眸光不由得随赵兹方远去。
广陵来使在后堂等候,赵兹方步入堂中,认出他是苏弘度府中的小厮。
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使者带来的是赵蘅芜的书信。
自从随苏承祚到洛阳,赵蘅芜郁郁寡欢,时时给兄长写信,字里行间怨愤不平,与她千里之隔的兄长同病相怜。
然而这一封,却是赵蘅芜写给苏弘度的信。
赵兹方将信读罢,不由得打了个哆嗦,顿时酒醒了三分。
赵玄真步入堂中,赫然见对方忽地仰倒在榻上,发出了几声枯笑。
他问道:“阿父,这是怎么了?”
赵兹方不语,握紧了手中的信笺。
苏承祚人在洛阳,虽名为镇戍,母子二人却时时处处受到司州刺史宗棠齐管束。他才四五岁的孩子,不懂得什么,赵蘅芜看得分明,气不打一处来,咬牙切齿地不肯再受这窝囊气。
前些日子她听闻宗室叛党苏弘义又在河南作乱,心中忽而浮起猛烈的希冀,恨不能苏弘义勾结胡虏打到洛阳来,也好让她母子从如今境地中解脱出去。
赵兹方又捧着书信读了一遍,他阿妹不知是怎么想的,竟写信给苏弘度,鼓动他在广陵起兵,与苏弘义南北夹击彭城,将成肃置于死地。
一派萧索寒凉的心绪之间,赵兹方竟有些欣慰,他这个阿妹不愧是将门之女,困苦之中还有这般刚烈的脾性。
可是要攻打彭城,无异于痴人说梦。天下鲜少有兵马能如彭城悍勇,别说苏弘度和苏弘义,就算加上他赵兹方,也自忖难以匹敌。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忽而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苏弘度,为何要将这封信转交给他?
赵兹方唤了赵玄真一声:“你过来。”
赵玄真依言上前,接住了他父亲抛出的字纸,迟疑了一番,待看清信中所写,不由得大惊失色。
“阿父……这……这……”
“怕什么?”赵兹方坐起身来,睨了他一眼,沉声道,“你说说,东海王为何将此信给我?”
赵玄真慌忙跪下,道:“阿姑毕竟是妇道人家,难免有见识短浅的时候,犯糊涂说出这种话,实在不应该!东海王不愿意说她,让阿父知道,许是想让阿父出面,好生将阿姑训诫一番。”
赵兹方沉思良久,忽而瞪着他,道:“读了这许多年书,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赵玄真语塞,不知道又怎么触怒了父亲。
“夫为妻纲,若是他以为你阿姑有错,自当亲自训诫,何必假手我这个外人?”赵兹方手捻须髯,眸中闪过一丝精光,“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知道,你阿姑说的没错,成肃确实该死。”
赵玄真打了个冷战:“阿父……”
赵兹方置若罔闻,沉吟道:“用兵是杀不了他的,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用兵。东海王将此事交与我,是让我来想办法。”
赵玄真一愣:“想什么办法?”
“杀掉成肃的办法。”
夜风从小窗中吱呀泄入,吹动堂中的烛火摇曳,如同一只只紧盯的眼睛。
赵玄真半晌说不出一句话,只觉得喉咙干涩,许久才艰难道:“这……不妥。”
“只要成肃在,你我将终日困守于此间凄凉之地,你父亲想要去江州,都难以成行!”赵兹方忽而笑起来,“只要他死了,别说去江州,就是回金陵,又有谁能阻拦我!我的好儿子,你不想去台省做官吗?只要他死了,我们都能回去……”
赵玄真望着他父亲状若癫狂的笑容,心里害怕地退缩,却又有一道声音甜言蜜语地哄劝。
回到金陵……
那确是殊为诱人的前景。
赵兹方只是望着他,眸中最后的醉意也飘散而去,沉沉夜幕里唯有他一字一顿的声音。
“成败在此一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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