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之染叮嘱了成齐远一番,派桓不为将他送回东府城。
昏黄天光中,不知从何处传来人语,嬉笑怒骂皆有之,影影绰绰地犹如浮尘和细沙,让人想要拂去时,又似乎随风而散。
她从未感到如此筋疲力尽,热汤洗去了满身风尘,四肢百骸却仿佛已不再归她所有,而仅仅是一副飘忽不定的躯壳,随雾气蒸腾而坠落,悄无声息的跌碎了。
侍女为她擦干了长发,铜镜中的人影披头散发,屋中点起的烛火,也无法将她眸中的深邃照亮。
成之染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忽而以手掩面,伏案不语。
徐崇朝在旁看了她许久,见状迟疑了一瞬,上前道:“这是怎么了?”
侍女悄无声息地退下,成之染听到屋门轻轻闭合的声响,从案上抬起头来,道:“阿蛮,你难道没有什么事,想要问我吗?”
徐崇朝嘴唇动了动。
自然是有的。
赵兹方死讯早已从长沙传回金陵,在朝中上下闹得沸沸扬扬,众人有诸多猜疑,至今仍莫衷一是。旁人的议论他刻意回避,可有时仍旧感觉自己就像天上的纸鸢,来自四面八方的风几乎要将他扯碎,令人茫然而无所适从。
一面是他的丈人,一面是他的姊夫,这样的割裂早已在多年前埋下祸根,如今终于以一种无可挽回的姿态分崩离析。事已至此,他不愿意再去想成肃和赵兹方之间的是是非非,如今唯一的心愿,只是要他的长姊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对他而言,对他母亲而言,这样的结局,已经足够了。
如今面对成之染如此憔悴的模样,他难以再开口问些什么。
两人唯有在灯下怅然相望,徐崇朝看到对方眸中的微光,那似乎是极为细微的一丝泪花。
屋门被轻轻敲响,侍女去而复返,禀报道:“女郎,醴陵县公来了。”
成之染回过神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夜已经深了,成雍来作甚?
金陵城业已宵禁,成雍出来这一趟并不容易。成之染到后堂时,他正独坐在灯下,百无聊赖地摆弄怀中的火笼。
他已经年过半百,这样冷的天,委实有些吃不消。
见到成之染,成雍不由得愣了愣,对方气色看起来不怎么好。
他一番嘘寒问暖,谢她将成齐远送回。这本就是她分内之事,成之染静静地听着,她叔父深夜到访,绝不会是为了成齐远。
果然,成雍话锋一转,道:“你这些日子,可是一直都在彭城?”
成之染不答,反问道:“阿叔何出此言?”
成雍叹息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东海王在广陵失踪了,你知不知道?”
成之染眸光微顿,苏弘度离开广陵的消息,成肃一直在刻意隐瞒,看来眼下不是瞒不住,便是他不想再瞒了。
这二者之间,如今也没什么分别。
成雍似乎并未注意到她的心绪,径自道:“金陵数日前才得到音讯,可是算起来,东海王已经失踪一个多月了。”
成之染只是不语。
成雍紧紧盯着她,看不出什么门道,反而越发紧张了,不由得求助地看向徐崇朝。
徐崇朝轻咳了一声,提醒成之染:“狸奴?”
烛火幽微,成之染微微垂首,问成雍:“今上知晓此事了?”
“皇帝当然知道了!”成雍很是头疼,道,“纸包不住火,这么大的事怎么能瞒着皇帝?”
成之染闻言,依旧不语。
成雍见她这番情状,心里不由得咯噔一下,狐疑道:“你……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明日我入宫面圣,亲自向天子解释清楚。”
成雍扼腕,她果然是知道些什么,可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止不住烦躁,“你父亲知不知道?”
“父亲”这两个字仿佛一颗火星,呼啦一声便烧成燎原之势。成之染捂住了脑袋,隐约流露出痛苦的神情,几乎是哀求道:“阿叔不要再问了……”
成雍愣住了,一时间竟有些不知所措,只得叹息道:“你们啊!一个个的,什么事都瞒着我。”
“阿叔,”成之染只是摇头,“不知道,何尝不是一种保护。”
成雍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颇有些丧气地离开了。
成之染将人送走,一言不发地回到住处,暖融融的静室光影斑驳,温柔得令人眩目。她再也忍不住了,伏在矮榻上掩面而泣。
徐崇朝将人搂到怀里,沉默地紧紧相拥。
半晌,成之染说道:“阿蛮,你不要怪我。”
徐崇朝苦笑:“我只怪我自己,帮不了你什么。”
成之染不由得哭出了声,窗棂外寒风呼啸,唯有此间天地,是凛冬之中仅存的温暖。
————
成之染次日要入宫面圣,侍女将她的紫袍取来,她只看了一眼,让换做一件素袍。
徐崇朝问道:“为何不穿朝服?”
成之染似笑非笑,道:“在天子面前,我官居几品,又有何必要?”
她终究是穿着那一件素袍入宫了。
天子在便殿接见她,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缓缓道:“太平,你身子好了?”
她看起来似乎比以往憔悴了许多。
成之染长跪不起,道:“臣是来向陛下请罪的。”
天子道:“何罪之有?”
“欺君之罪。”成之染微微抬眸,瞥见天子淡淡的神情,辨不清喜怒。
“谎称卧病,暗自离京。你确实不该。”
原来他已经知道了。成之染略一思忖,知晓她离京的人不多,若有谁经不住天子盘问,那只能是她官居尚书令的二叔了。
可是她瞒着天子的,又岂止离京之事,于是依旧垂首道:“臣素来顽劣,想请陛下原谅的,并非单单这一件事。”
“你还有何事?”天子盯着她,眉头若有若无地皱起。
“东海王擅离职守,早已不在广陵城。想来陛下已经听说了。”
天子眸光一顿,问道:“你知道他往何处去了?”
成之染颔首:“他去了洛阳。”
天子沉默了一瞬,追问道:“如今可还在洛阳?”
成之染摇头不语。
“他到底人在何处?”天子几乎是有些着急了。
成之染鲜少见到对方心绪如此波澜,稍一迟疑的工夫,天子以为她不肯回答,语气冷淡了三分:“纵使你不说,朕大索天下,也要将他找出来。”
“陛下找不到,”成之染脱口而出,望着天子深沉似水的眸子,缓缓道,“天下何其广大,总有圣德所不及之处。”
天子似是一怔,仿佛在思索她话中的含义。
成之染又道:“不只东海王,还有会稽王母子,也随他一道离开了。”
“你……”天子难掩意外之色,隐隐似有些怒火,“朕已经答应了让承祚镇守洛阳城,你还要如何?如今又怎敢让他离开?”
成之染神思一晃,这话似乎并不是对她所说。
“臣也是为了会稽王安危考量,”她唯有顿首,请求道,“臣欺骗了宗司州,望陛下莫要怪罪于他。”
“太平!”天子震怒,道,“你就不肯对朕说一句实话吗?”
成之染默然良久,道:“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可是这件事,臣不后悔,甘愿受罚。”
“你以为朕不敢罚你?”
成之染缓缓直起了身子,仰头望着天子,道:“臣一切所作所为,莫不是为了大魏社稷。自始至终,从未有一丝一毫辜负陛下。”
殿中陷入了一片沉寂,空空荡荡,更显出几分凉薄的肃然。耳畔是殿外北风呼号,成之染忽而听到天子问她:“他……可还会回来?”
她如实答道:“臣不知。”
天子不知何时笑了起来,沉沉笑声中满是荒凉。成之染听得心中酸涩,瞥见对方眸中难以抑制的哀伤,那目光仿佛在说,纵然他回来,朕只怕不在了。
她不由得悚然一惊。
金陵的天空也阴沉沉的,似乎是风雪将至的前兆。东海王下落不明,有人说在广陵的山中见到他,他驾鹤而起,随仙人一道求长生去了。而远在洛阳的司州刺史宗棠齐则传来消息,因嵩山之神显灵,年幼的会稽王前去祭拜时,也被神灵带去修行了。
整个朝廷陷入了沉默。没有人去追究传言的真假,百官默契地选择了缄口不语。比起神乎其神的宗室传说,新官上任的数州刺史则更加引人注目。
度支尚书杜延寿前往广陵,接替东海王担任青州刺史。梁国尚书仆射王恕则出任江州刺史,接替桓不疑镇守寻阳。年仅十五岁的湘州刺史成齐远,也在他母亲桓夫人哭哭啼啼的不舍哀怨中远赴长沙。
当这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时,金陵迎来了岁末纷纷扬扬的大雪。台城上下,秦淮表里,通通被银白厚重的雪被覆盖。
钦天监以为天时有异,寒气逆极,乃不祥之兆。人心惶惶中,万里之遥的陇州刺史杜黍送来佳讯。
凉州一带的杂胡纷争告一段落,崛起于酒泉郡的仆固氏从厮杀中胜出,雄霸凉州,遣使拜访驻守金城的杜黍,愿意向大魏拜表称藩。杜黍大喜,派人将仆固氏使者送到金陵。
天子嘉其义,命仆固氏酋帅仆固带石都督凉州诸军事,拜为镇西大将军,封酒泉郡公。
风烟散尽,往事成空。使者离京那一日,成之染登上西州城,遥望着凉州的方向,或许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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