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让睡眠极浅,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再睁眼时,过于灵敏的嗅觉能捕捉到空中残留一点清香,似桃木又若清茶。
是主人惯用的花露熏香。
他觉得冒犯,下意识回避,却不慎碰倒床头横刀。
刀柄敲在青石地,发出闷响,让屋外人听见动静,敲窗:“聂统领可是醒了?需要帮忙吗?”
他走了一会神,才俯身将寒刀捡起来。
“聂统领?”门外人又问一次,态度极好。
“不必。”
其实聂让并不喜欢旁人的靠近,总会叫他下意识地出手防备,他从塌上起身,单手将床褥折好,随意拆下腰腹几段不再流血的布条。
犹豫一下,最终打开伤药瓶口,处理好其余伤口后,他换上一贯的玄色行衣劲装,拿一只粗粝白布紧紧低束起卷曲长发。
他一直留着暗卫营里养成的习惯,整个过程悄无声息。
屋外人半晌没再听见屋内动静,知趣,也不想和屋内煞星接触:“聂统领有事再唤我等!”
得了闲走远,方才和聂让对话的小厮隔着抄手游廊,和同值颇有惧色地小声咬耳。
“这人端的可怕。前夜梅玉姑姑遣人换药,险些为他在睡梦中生生掐死。”
同值点头:“听说他来自殿下的私营。他们这些大户人家贯会养这些死士。”
“这么可怕,陛下知不知道?”
“定是不知的。殿下看起来是和善,可坐了这么多年摄政长公主,指不定都用了什么手段,想想那湘王……”
骤然,一道寒光擦着油皮刺来,森冷刀光亮得瘆人,杀机四溢,他们的话像是卡在了喉咙里戛然而止。
通体漆黑的人站于暗面,瞳仁冰冷,身材健硕,眸光如一头猎豹泛起杀机,他左手持玄身寒铁横刀,刀口锋利,架在话者脖颈。
“聂…聂统领!”
他们完全没料到他竟就这样起了,懵在原地,片刻后在寒光中战栗,冷汗直流,刚想说些辩驳,刀又猛地向前推了半寸,流出丝丝血迹。
“妄议长公主,当杀。”
沙哑的嗓音似尚带着未干涸的人血。
气氛凝固时,正院忽传来一声咳嗽,轻描淡写:“阿让,收刀。”
“见过殿下!”两人如遭大赦,立刻跪下。
长刀立收归鞘,刀柄向下,聂让便也欲跪下,却让她拦住,语气隐有不虞:“你重伤在身,退下,回房休息。”
“…是。”
日头正好,夏景绚烂靡靡,热意滚滚。
姜瑶扫了一眼面前二人,回首对自己的大侍女梅玉:“取把椅子来。”
不仅取了椅子,又在案上叠了两三蜜饯和时新水果。
她靠椅上唤来府中众仆,一队银龙卫持枪入府,将府内人围了一圈,银甲冰冷,望之生畏。
“殿下。府内下仆悉在此处。”
长公主府总管是位年逾五十的老者,不高,脸圆,和善,名王定生,年轻时曾跟姜瑶外祖武安侯为先皇征战沙场。
总管拿来一沓文契递给姜瑶,她半靠扶椅,当着众人面,一页一页翻看。
她似不怕暑,神态从容,而下方丫鬟小厮的额间皆落汗,汗打在青砖白玉上,又腾的为日光蒸干。
等翻完最后一张契,已有几人晕厥在地,姜瑶单手抵着下颔,也不发话,片刻后笑了:“看来,本宫一段时日不曾问府中事务,叫一些人忘了本分。”
账目前后字迹不一,该省略的地方大肆填写,该细致的地方一笔带过。
闻言,下方跪的人越甚,齐声一颤。
“殿下息怒!”
她置若未闻:“彩霞、秋至、张景、月牙各三十板,交于都官处置。李将、三春各二十板,以窃罪发回牙行再售…”
她每念一个名字,就有一人被银龙卫拖下去,一共二十来人被惩处才作罢。
众仆皆胆战心惊。
按当今赵律,奴籍人士并无自由,生杀皆由主人定夺。
别说几十大板不死也残了,寻常人买卖奴婢许有一线生机,但长公主府以盗窃为名遗弃的刁奴,大概率会为其他权贵卖下打杀讨姜瑶欢心。
王总管已命人将点到的奴婢拖了下去关押,该处置的拖到后院由私卫处置,几个胆大的还能回神挣扎。
“殿下饶命,饶命啊!奴下次再也不敢了!”
棍棒入肉,伴着撕心裂肺的哀嚎,姜瑶充耳不闻,站起身淡道:“剩下的人。管府有功,当赏。”
“论级赐银,上至十五,下行三两。”
这赏赐不可谓不丰,要知道一户收成不错的五口佃农家里,一年的开销也不过二十两白银。
这急转弯让人转不过来,可跪在院里的人有劫后余生之感。
银龙卫将人和血迹一并打扫干净,长公主起身从匐地的众人面前走过,别有深意:
“望诸位记着,长公主府不养闲人、不养私贼、更不替他府驯奴,一贯是赏罚分明,恩怨必究。若有一心一意,十年如一日者,脱离奴籍也未必不可。”
“奴等必为殿下尽兴尽力!”庭人真假参半地表忠。
姜瑶笑笑,对他们的忠心不置可否。
只有聂让,无声站在无人察觉的房间角落,视线落在庭中鹤立的人身上,握了手中刃,很低、小心试探一般仍跟着说了一句:
“万死以报。”
.
与此同时,千里外的燕京。
“如何?”
主座上男子样貌清隽却又足够威严,黑龙玄袍披身,年不过三十,是北周长武帝萧执。
国主手中把玩着一只西域烟枪,枪身纹路雕刻精细,金纹掐丝蓝珐琅,是最有手艺的匠人夜以继日铸造而成,鸦青枪身饰靛蓝瑟瑟,名贵不凡。
下跪数位黑衣人,皆身上染血,仔细去看,正是当时偷袭聂让的一伙人。
为首者伏地:“奴等行事不利,未能救回,只得杀了四爷。”
萧执吸入一口烟气,徐徐吐出:“拿了情报,百人连夜伏击,皆是各中好手。对方不过轻骑两队人马,如此竟还能叫她发现,折了琼英十二卫和大半的暗桩?”
他一笑:“小五。怎么回事啊。”
下方人脸刹那白了,却只能硬着头皮:“那领头的武艺高强、委实难办,同时与十二卫对上竟未落下风。”
提及当时情景,他仍心有余悸。
对方带一累赘,身上中一箭要害,其余帮手几近全灭。
而他们却在百人作底的情况下,琼英十二卫里七个人加首领,竟皆丧命于那柄玄刀。
……若姜瑶的玄卫都是那样的人,他们还是早点抹了脖子比较好。
“首领?”
萧执思索片刻,像是忽的想到什么,恍悟,“是否有些戎人血统?”
“主人明鉴。”
“原是那个怪物…竟还留着。”他感慨,“当年便能徒手带阿瑶绕出宫城去,现在武艺大抵更上一层楼了。让寡人想想,阿瑶似乎叫他…阿让?她倒是很喜欢。”
鲜有人知道,北周国主与赵国长公主有过一段过往。
彼时北周王还只是六皇子,姜瑶父皇母后亦皆在。
十来前边关摩擦两国交锋,武安侯一把年纪亲自点兵,杀了北周一个偃旗息鼓,后来两国达成和解协议,这些人双手将自己的六皇子送来大赵当质子,暂住南赵皇宫。
后来各种机缘,萧执回到北周,仍然和姜瑶书信来往过一段时日,就是不知从何时起,南赵再也无信雁飞来。
“此事作罢,不必再理会了。”
“是。”
死士松了口气,将要退下的时候,忽然睁大眼睛。
无他。
粘稠鲜血不受控制地从他嘴里汩汩流出,似从胃中反流,死士目光骤向他手里烟枪,徐徐白烟四散中,瞳仁因痛苦震动。
国主仍从容笑着,甚至放下烟枪,呷了一口茶:“挺可惜。不过寡人没有阿瑶那样的仁心。”
暗卫而已。
做这一行的,知道的太多,应早该抱有随时为主人赐死的打算。
小五的眼睛一直没有闭上,死死盯着面前温雅的男子,直到半炷香后,几个鲜卑侍卫进帐,将人拖了出去。
萧执坐上,手里摩挲着烟枪最顶端,那颗最大最亮的夜明珠,不知道在和谁说话,浅笑了声:“现在就这么讨厌我啊。”
白烟缭绕,人若魑魅。
他在黛青木案上敲了下烟枪,很快就有人从屋外走入帐中,朝座上人拱手禀报。
“陛下。穆元吉已发,不日便将抵达南赵。”
萧执收了烟枪:“寡人备的礼物可带去了?”
“带去了。”侍从知晓规矩,不多言。
他点了头,视线却落在遥远的南方,将酒代茶,举盏相邀。
*
等回到正殿,姜瑶坐会高位,屏退外人,摇摇头,自己也没觉察到自己在和来人抱怨:“买通牙行与都官,转手倒卖五家才算清净背景。长公主府就这么大地方,真是上心。”
眼见聂让手握玄身横刀,安静得像是已和身后阴影融为一体,挑眉,又愠:“怎么起了?昨日的话你是半分没听进去?”
聂让当然听进去了。
可是怎能甘心?
姜瑶手下贴身玄卫共数十人,皆是昔日暗卫营前列,同时外卫数千,各地各级皆有人手,不可能一日不带随从。他若躺下,即刻会有新人顶替。
——光想想,便足以他忘掉身体的不适。
聂让不敢说,只半跪:“回主人,奴已好了大半。”
这话确实没作假。
裹布下的伤口已不再流血,只留一些无关紧要的淤血作痛及“不妨事”的右手。
“……”
有时姜瑶也觉得不可思议,人和人的身体差距能这般大。不过他的身体素质确实不能以常人眼光看待。
可这醒来不过一夜,就持刀架人脖颈……太过分了些。
她无奈:“既是大半,那便没好全,你还是…”
忽的,肺部卷来一阵疼痛,姜瑶下意识去拿帕子掩唇,却碰到了案上参汤。
聂让先是一愣,而后极速反应过来箭步上前,食指与拇指捏住汤盏,未让一滴滚烫洒在她身上。
止不住开始剧烈咳嗽,姜瑶就这样咳了好一阵,等松开丝绸帕子,一滩浓烈的鲜血刺目艳丽,将素白云纹帕浸染得可怖。
他的呼吸有一瞬消失了。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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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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