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更,惊雷劈开长京的夜。
长公主府邸内,沈栀禾从锦衾中惊坐而起,冷汗浸透中衣。少女神情慌张,声音里带着明显的颤动。“不要!”
“殿下?”守夜的疏月挑帘进来,琉璃宫灯映得她双丫髻上珠花轻颤,“可是魇着了?”
看着为她挡刀后又死而复生出现在她身边的侍女,沈栀禾不可思议的唤出了声:“疏月?”
对方温柔应声,还从袖口掏出手帕帮她细细擦拭脸上的汗滴。“奴婢明日就去吩咐小厨房为殿下煮副安神汤压惊。”
沈栀禾听着她的话,看着周遭,心里突然有了一个荒谬的猜测。
为了应证自己的想法,她拽着疏月的袖口,哑声问年号。
疏月看着沈栀禾这幅魔怔了的样子,有点担心,却还是如实回答。“殿下,现今是景丌元年。”
闻言,沈栀禾死死的盯着菱花窗外翻涌的乌云,指甲掐进掌心。真实的痛感让她确信,她真的重生回到了三年前。
当初段家发动政变,欲图夺取皇位,改朝换代。
她没办法只得答应与藩属国合作。
起初除权臣,平叛乱,哪知他国贼心不死,竟然囚禁了她和皇帝。
蒙古铁骑踏破城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所到之处一片哀嚎。
红粉泣泪,白头顿足,生灵涂炭。
她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最后只能以死谢罪。
沈栀禾望着铜镜里映出的容颜,指尖缓慢拂过脖颈——少女肤如凝脂,前世她自刎留下的狰狞伤痕早已消失不见。
但那阿鼻地狱般的惨像却是历历在目,深刻在她脑海中。
沈栀禾咬了咬牙,隔着镜像与自己对视,心中暗下决心:既然老天垂怜,许她新生来赎清前世罪恶,那这江山要护,大仇要报,那些乱臣贼子更是死不足惜!
思及此,她毫无睡意,眼中全是对如今步步为营的算计。
沈栀禾赤足踩在波斯绒毯上,朝案几走去,又挥手示意疏月准备研墨。“三日后春闱放榜,本宫要荐一人入御史台。我修书一封你即刻派人送去中丞府。”
“是。”疏月不明白她家公主为何一梦惊醒后就如此急切,还插手干预朝政,但秉着身份地位并未多言。
朱笔悬在宣纸上方,墨迹泅开一点殷红。沈栀禾落笔写下“裴时逾”这几个字,笔锋凌厉如刀。
这人是她前世的政敌,出身寒门又连中三元,骨子里清高孤傲,对以权谋私的王公贵族十分不屑,大权在握后又与维护世家的她处处作对。
他巧舌如簧,沈栀禾经常被他气的头晕。因其得皇帝青睐,她也没有本事去谋杀朝廷重臣。
前世种种在眼前走马灯般流转,沈栀禾也不可避免的想到了他为官一任造福几方百姓的事迹。
裴时逾满腹经纶又擅纵横捭阖的权谋之术,行事清廉秉正,官至三公却还对当年恩师执礼甚恭。
正因如此,沈栀禾才想快人一步拉拢他为自己做事。
毕竟朝堂权谋贵在敌现于明堂,我隐于幽帷,她想扶持裴时逾,让他作她手中最锋利的刀刃。
只是她没想到,一觉醒来后,比御史中丞的回信更先来的是她皇兄设下的鸿门宴。
彼时晨光熹微,侍女疏月跪坐在青玉簟上,用热水淋过天青色的杯盏,为她家公主泡茶。
而沈栀禾倚着雕花窗棂,目光沉沉的落在庭院里的红梅上,那琼枝斜逸处迸出点点朱砂,风过时冷香沁骨。
她正专心致志欣赏美景,放松心神时就被外头传来的声音打断了。
侍女竹月附在她身畔轻语,说宫里派人送来了名贵药材。
“那领头的太监还说陛下已在未央宫备下家宴,请殿下一同用膳。”
当今高坐帝位的是她同父异母的皇兄,他母族势弱,从小就被养在宫外,沈栀禾和他并不亲近。
前世他因为先帝遗诏屡屡猜忌她藏匿皇家暗卫,包藏祸心。多次置她于陷境,不仅逼她跳下悬崖,还害她缠绵病榻。
可偏偏先帝长情念旧,自她母后病逝起就不再纳妃,子嗣寥寥无几。
为了博一个贤名,他在人前又总是装作一幅温和兄长的模样。
今日这场宴席怕也是想哄她放下戒备方便暗下杀手罢了。
沈栀禾抬手抚着云鬓,倏然一笑。“知道了,你去同那位公公回话,本宫会去赴约的。”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她父皇留给她的筹码可不是让她任凭被人揉捏的。
*
朱红宫墙浸染着阳光,九重檐角挑破青空。御前侍卫早已带刀把守矗立在神武门前,宫道上也有婢女太监在来回洒扫。
不远处的未央宫内却是歌舞升平,飞檐上的银铃伴着风声沙沙作响。
沈栀禾朝端坐明堂上的帝后微微俯身行礼,发髻上簪的流苏都未摇动一分,礼数周全让人挑不出差错。“臣妹请陛下娘娘金安。”
沈知修身着蜀锦制成的龙袍,头戴高冠,清朗隽逸,双眸幽深叫人琢磨不透。
他抬手示意,让身边的太监亲自扶她起身。“寻常家宴而已,皇妹不必如此。”
一旁的段成姻也是笑语盈盈的说着场面话。“听说阿栀前些日子在游玩时不甚落水,感染了风寒,身子可还有大碍?”
“多谢娘娘关心,太医说修养几日便能痊愈。”沈栀禾面上唇角轻浅,语调温柔。
她这个皇嫂出身名门望族,才貌双绝。前世仗着家族势力在后宫一手遮天,诞下嫡子后更是风头无两,架空皇帝,与外戚里应外合把控朝政,远不如面上所表现出来的那般和善无害。
兄妹两人客套了几句才进入了正题。年轻俊美的帝王摩挲着白玉瓷杯,端的是一幅平易近人的架子将她的婚事缓缓道来。
“父皇生前为皇妹和宋尚书长子定下了婚约,只是因国丧耽搁了。如今大局已定,皇妹可选好了什么日子出嫁? 朕也好让礼部开始着手操办。”
刑部尚书长子宋祈桓,出身显赫,和她青梅竹马。她前世站队世家,选择从命完婚,因坠落悬崖而重病不起之时,一直都是宋祈桓在照顾她。
那会她身体虚弱,无暇顾及朝中局势,等听到段太尉挟天子以令诸侯时才走而挺险求助他国。
现在细细想来,她都不知道宋家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沈栀禾望着宫墙上盘踞的金龙,忽然想起幼时父皇教她下棋时说,这世上最险的局,不在十九道纵横间,而在朱墙黛瓦中。
思及此,她从座位中起身朝他行礼,语气故作悲伤。“父皇才故去不久,臣妹想为他守孝一年以寄哀思,求皇兄成全。”
“皇妹孝心可嘉,是朕考虑不周了。”沈知修看起来对她的态度还算满意,温和的朝她点头以示许可。
等到酒过三巡后,段成姻突然挥手将宴席上弹奏乐曲的人撤了出去,随之而来的是另外一批舞娘。
这群女子身着绯红霓裳,头戴雀翎,赤足踩在金砖上,跟着鼓声节点不停跃动。个个身姿曼妙,婀娜多姿。
沈栀禾看着这场惊艳的胡璇舞,眼中也不免露出几分赞赏。就在她垂眸欣赏放松心神时,那领舞的女子却突然掉转身子,拔下头上发钗朝她刺来。
!
她瞳孔瞬间睁大,反应过来后急忙侧身躲避,匆忙之间酒水都被她的动作弄洒了一地。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保护公主!”沈知修望着这场闹剧,连忙使唤侍卫将那闹事之人拿下。
疏月见状,也匆匆忙忙上前将她扶起,低着头检查伤势。沈栀禾抬眸望着帝后两人,眼神意味不明。
她不明白他们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按理来说他皇兄不会蠢到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她,那今日之事又用意何在?
她整理着裙摆,冷眼瞧着他皇兄做戏。直到那舞女被带下去前她才开口。“皇兄不如将她交于臣妹审问,毕竟我也想知道是什么深仇大恨能让她冒着诛九族的风险来刺杀公主。”
段成姻打着圆场,朝她莞尔一笑。“今日之事让阿栀受惊了,是本宫办事不力让她混了进来。皇嫂审她来给你个交代,阿栀不愿意给本宫这个机会么?”
“既如此,那臣妹就静候佳音了。”她也扯出一抹假笑,陪她演这妯娌和睦的假象。
“朕瞧着临仪你身边都没个武功高强的人伺候,要是再遇险,你这侍女都自身难保,何谈救你。”
沈知修缓慢转动着手上扳指,朝身后使眼色示意一配刀女子上前。“这是朕命太尉张罗训练的女将,武功高强又习过八雅,近身保护你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闻言,沈栀禾这才看懂他们的用意,拐了个大弯竟然是想要在她身边安插细作。
她知道她皇兄对暗卫垂涎已久,眼线的存在多半也是想找到她掌权暗卫的线索,而后公开利用朝臣声势逼她放权,不废吹灰之力就能如愿,打的一手的如意算盘。
偏偏前世的她看在帝后两人温和面善的做派上,真的会同意重用这位细作。
“皇兄此举倒是让臣妹受宠若惊了。”
“你是朕唯一的妹妹,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朕自然要担起兄长的责任为你多打算几分。”
说这话时,沈知修眉眼间的厉色都散开了,微醺间带着淡淡柔情,看起来真的很像寻常百姓家爱为小辈操心的兄长。
“阿栀谢皇兄厚爱。”
她使了眼色,身后的疏月连忙将那名女将带了下去。他既然想以此监视她,那她就将计就计好了。所幸长公主府邸金银珠宝数不胜数,养一个闲人绰绰有余。
除去这段帝后自导自演的插曲外,这顿宴席进行的还算顺利,用膳完毕后她就匆匆行礼退出了大殿,乘坐轿撵回府。
只是长京气候多变,春季多雨。马车刚走到朱雀大街时,空中已然落下了雨滴,砸在车蓬顶上发出扑簌簌的声音。
沈栀禾抬手掀开帘子,看见驱车的四匹红鬃马都被雨淋湿了毛发,扭头吩咐道:“疏月,先去醉仙楼避避雨。”
“是。”
醉仙楼是长京有名的一掷千金之地,权贵纨绔都爱在这里寻欢作乐。
雨落青石溅起细碎水珠,门口的两株金钱松被打的摇摇欲坠。
沈栀禾由疏月伸手扶下马车,提着裙摆往厢房走去。
少女坐在窗边听雨,不经意间往下一瞥却看见一青年执伞在大街上徘徊。
沈栀禾死死的盯着那人的身影,只觉得一股难以言说的熟悉感漫上心头。
朱雀长街的雨帘里,青年伞骨折了三根,青竹伞面斜斜垂落,露出伞下清绝眉眼,水珠顺着清风滴落在他肩头,浸湿了挼蓝长袍。
沈栀禾在看见那个人是裴时逾的瞬间瞳孔微缩,随即挥手让疏月去将他请上来。
青花缠枝炉上点着冉冉檀香增添雅致,少女端坐于屏风后面,隔着距离打量着他。
春寒料峭,青年身着布衣,比前世青衫长袍时更为落魄。
他身姿修长削瘦,眉眼清冷,哪怕皮肤被冻的通红神色也依然宁和淡漠,长睫垂下淡淡阴翳,只看了她一眼便挪开了目光。
“草民裴时逾见过临仪长公主,跪请殿下金安。”他俯身行礼,嗓音沙哑但是低醇好听。
沈栀禾示意他落座,又抬手让疏月给他上茶。“这是朝贡呈上来的雪顶含翠,裴公子觉得味道怎么样?”
“殿下所喜之物自然是极好的。”裴时逾在她五步外站定,并未落座。
他这样拘谨,沈栀禾也不恼,语气不急不缓:“醉仙楼三日前有人用你们这批贡生寻乐,赌的是谁能成为状元。”
闻言,裴时逾神色微皱,这些纨绔子弟倒也真是不学无术,寒门书生扬名立万的科举大事都能成为他们眼中的乐子。“殿下想说什么?”
“本公主压的是你。”
他漆黑深邃的眸子沉甸甸的看向屏风后面的她,意味不明。“贡院考生数以百计,殿下为何单单选了我。”
少女莹白指节轻叩檀木案几:“你要是连状元都拿不下,进御史台该如何服众?!”
裴时逾瞬间紧绷,眼神都变了,面上却还是装的有模有样。“殿下说笑了,草民不过一寒门举子,哪敢肖想三公之位。”
随着一声嗤笑,屏风后面的少女倾身而起,走到他面前,发间步摇泠泠作响。“装什么糊涂。”
沈栀禾眉眼清艳,远山眉不画而黛,眼尾微微上挑的弧度本该妩媚,却被眸中泠泠的冷光压得矜贵非常。“你们文人考取功名,所求不就是封侯拜相?只不过你比他们野心更甚罢了。”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双眸微沉。“这醉仙楼前后都是殿下的随从,公主大可打开天窗说亮话。”
“行啊,”她慢条斯理的把玩着手中茶杯。“本宫想与你做个交易,我助你平步青云,入主御史台。而你在朝堂上成为本宫的耳目,听我差遣。”
裴时逾静静听完她说的话,突然弯了弯嘴角,一声闷笑溢出胸膛,笑声不大,却带着明显的嘲弄。“先帝故去,如今掌权的是你名义上的皇兄,公主连枕边风都吹不了,谈何帮我?”
“更何况殿下金枝玉叶,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您何苦插手朝政,玩弄权术。莫非也要效仿前朝太平公主之辈,结党营私,祸乱朝纲?”
他双眸漆黑深邃,浓密睫羽遮住眼底情绪,意味深长道:“您就不怕草民将今日之种种上报陛下吗?”
面对裴时逾的出言威胁,沈栀禾却莫名觉得有意思,不怒反笑。
前世两人就经常因为政见不合而互相指责对方,他言辞犀利丝毫不顾忌她长公主的面子。惹的少女心中不快时她甚至会暗戳戳利用手中权势给他使绊子,故意叫他栽跟头。
但裴时逾铮铮铁骨,哪怕被人蓄意磋磨却也从来没有向她低头服软过。
如今情景再现,沈栀禾一边敬佩他的文臣傲气,一边又被激起了胜负欲,心中不断叫嚣着将他弯折的渴望。
她笑着开口,眼里带着明晃晃的势在必得:“你现在不过是一小小举子,近身天子的机会都没有,你又如何在我那日理万机的皇兄面前去申冤?”
“再者,你在背后捅本宫一刀,来日就不怕我报复于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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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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