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路上,乐冉掩着脸走得稍快了些,由着绿芽在身旁担忧叫嚷也不慢下脚步半分。
直到走岔了气,胸肺里头灌入一股子凉风,生了针扎似的痛,她步子才慢了下来,蹙着眉,一张臊红了的小脸也变得几分煞白,像似覆了层凉夜里的寒霜。
绿芽着急,在冷风里都急出了一头的汗。
她慌忙扶了乐冉坐进一旁长亭中,又着急忙慌的要差人往太医院去找太医。
乐冉拽着袖子忙将她拦了下来,声音既软又轻,像一片棉花似的小云片,还泛着奶呼呼的甜气。
“不用去找安太医。”
小公主掩着口鼻,小心轻柔的放缓呼吸,明明胸腔里细密的刺痛随着呼吸连绵不绝,却仍慢声慢气地宽慰着连眼眶都急红了的丫头。
这病症自乐冉出生时便有,傍身多年,她早已习惯,只要痛得不大厉害,咬一咬牙便就忍过去了。
可若是寻了太医来看,必然会被禀到皇祖母那里去。
听闻这些日子里皇祖母在佛堂诵经,已有三四日未出门,若是叨扰了,倒是她的罪过了。
绿芽被攥着袖子,只得担忧站在一侧,见乐冉歇了一会儿面色好转,才放心似的松了口气,又嘟起了嘴,话里话外有几分忧色和轻责。
“殿下做什么走得那般快,任由奴婢嚷着就是不肯慢些,秋风寒凉,这若是当真伤了身子可如何是好?奴婢倒是不怕嬷嬷来责,只是殿下免不了又要受些苦痛了。”
这一番话讲出口,几个才被拨来伺候的宫女子顿时面色大变,慌张着低下头去。
动静大的令绿芽望过去一眼,又眯了下眼。
乐冉倒是没觉得这口吻有什么不对,自幼绿芽便在她身旁伺候,又常被母后和皇祖母仔细叮嘱着,忧心她实乃不过很正常的一件事。
但这丫头显然是生了些怒,乐冉自知今日里是莽撞了一些,将要笑一笑晃一晃手里的袖子撒撒娇,亭子外头却忽然传来了讲话的声音。
像是退朝路过的几位大人。
其中一人悠悠叹了一声,“宋钺今朝之举怕是……”
一人打断他:“他同苏阁老又非只这一两日的不对付,此举实属正常。”
“唉,你说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能什么意思,明眼人都知道阁老起了护这姐弟二人的心。”
“呵,先帝在世时,他便手遮朝堂,无法无天,而如今新帝稚儿,公主虽担摄政之名,却也始终不过小女子而已,要我讲,江山危矣。”
“庄兄,庄兄,此话可讲不得啊!”
“庄兄,慎言,慎言。”
乐冉和绿芽面面相觑,小公主皱了眉心,将身子探出一些,想听得更仔细些。
“慎什么言?我庄煜一向行的端坐的正,你们怕他,我可不怕。”清冽男声冷哼一声。
一臣叹了口气,“原以先帝离世,他同皇室纵有再多恩怨也当烟消云散,哪知……”
“孙鹤那件事牵连的人还少吗?你就敢说里面没有人是无辜的?”庄煜声音再度响起,“我承认宋老将军是良臣,是忠臣,先帝确实愧对于宋家,但他宋钺呢?遮手朝堂,把控朝政,陷害忠良,哪里配得上这忠良二字!”
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以至于尾音落地后久久无人再言。
乐冉咬着手指等了一会,仍听不见任何声响,便大着胆子扒开一丛蔓叶透着缝隙去看。
凉风习习,亭外早已不见半道人影,不知是在什么时候散去了。
紫宴亭坐落在长平道旁,再往前就是离宫的敞亮宫道,旁边高高两堵宫墙相围,这里是下朝时众臣离宫的必经之处。
亭长而曲折,从顶子上垂了不少西域进贡的虎蔷蔓枝,密密麻麻地将亭子的一面同路径隔分。
宋钺站在藤蔓的阴影里,垂着眼,黑眸沉沉,正拿巾帕包了从指上退下的扳指擦拭。
墨发缱绻于他肩头,露出线条锐利流畅的白皙下颚。
他动作慢条斯理,不急不躁,修长指尖捻着布巾仔细擦拭,看似赏心悦目的动作在此时竟令人有些毛骨悚然,好似他手中握着的不是什么名贵饰物,而是把磨了锋利的尖刀。
桑青折站在他身旁摇着扇子啧了两声,似也没想到还会有此等‘意外收获’。
“这个叫庄煜的好像是去年秋闱时高中的那个状元,”桑青折有些幸灾乐祸的‘啧’了两声,“若我没记错,他的文章可是你亲手批的,你这算不算是被‘反咬一口’了?”
宋钺面上没什么表情,好似方才叫人拿出来痛斥一顿的奸佞同他没有半分关系。
“文章写得确实不错,可惜人没什么脑子,”话音微微一顿,他又道:“今日入宫前,小白柳儿死了,倒是正好便宜了他。”
看似不相干的两句话暗藏玄机。
桑青折嘴角微微一抽,“你若当真将这鱼送去他府上,怕是要骇得那几个同他交好的臣子明哲保身了。”
宋钺没接这句话,转脸朝着一个方向看过去。
视线中,顶着凤冠的华服小公主从亭子里走出来,身旁丫头替她拈去发上的落叶,俨然是在那里呆了好一会儿的模样。
“呵。”
男人冷不防轻笑了一声,深渊似的眸底浮现一丝玩味之色,他将扳指戴回手上,随手丢了巾帕。
“我倒是有点小看了我们的这位长公主了。”
乐冉从长亭出来,迎面刮来一阵冷风,掀了她的发丝和袖子,她下意识缩了缩脖子,只觉这风阴冷得厉害,直直吹进了骨头里,从里到外都是冷的。
小公主打了个哆嗦,将手缩进袖子里,又不敢再走得太快。
回宫路上,她问绿芽,“孙鹤是什么人?”
绿芽想了想,左右一望,压低声音。“孙鹤孙大人是前任右相。”
“啊,”乐冉惊讶,“原来竟是有两位丞相的么?”
替自家殿下做足了功课的绿芽点点头,“宋丞相是左相,而如今的右丞相是桑青折桑大人。”
乐冉似懂非懂点了点头,又讶于绿芽竟然懂得如此之多,那一双圆润水灵的猫瞳弯了弯,她又问,“那方才几位大人讲得……”
“殿下不知道吗?”绿芽说,“就是前两年的事,闹得可大了,那次还捉走了不少的宫丫头。”
这么一说,乐冉倒是想起来了。
前几年听闻一位大人通敌卖国,残害忠良,凡是同其有关的一干人等统统都被捉了去问罪,原来竟是那一位孙大人么?
联想方才几位大人的寥寥数言,乐冉又想起朝堂上宋钺望着她的深沉目光,以及这几日里听到的风言风语。
小公主一个激灵,该不会,该不会他老爹是先帝害死的罢?
他他他他他,他不会是来寻仇的罢!
一路上,乐冉越想越觉得可能,越想就越觉得害怕,尤其又想到绿芽说他会吃人,小公主忙不迭又缩了缩脖子。
虽说吃人这档子事听起来实在是荒谬,但要是放在那位宋大人身上,似乎……
很合理啊!
此时此刻,乐冉才终于知道了先帝为何用那六百七十一个大字,来狠狠痛斥奸佞了。
感情是他将人家老爹给谋害了呀!简直是,简直是,猪狗不如!
一时间,小公主忧思顿生,只觉自己同长明的小命已然是落在了悬崖边边,更别提她还同这位宋相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过节。
她神情恍惚,快到宫门口的时候有人拦她也没在意,直到有人轻轻扯了下她的袖子,笑音传来,乐冉才醒过来神。
“这是哪家的小丫头,怎么连走路都能游神了呢?万一前头有坑,可不是要直直摔断了腿?”
一袭葱绿裙衫的姑娘冲她打趣。
身后一众宫女子纷纷福身行礼,“奴婢等见过妙珑姑姑安。”
乐冉掩着嘴惊讶地‘啊’了一声,又十分惊喜。
“妙姑姑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可是皇祖母从佛堂里出来了?”
妙珑失笑,对乐冉作楫请安,“殿下聪慧,确是太后要奴婢来请小殿下过去。”
安阳宫中。
窗棂旁小案上摆着镀金的双耳九宝炉,有侍候的小女子点了香块放进去,没多会便浮了悠悠几缕白烟,散着宁神静气的香。
妙珑将乐冉引进来时,正有宫女子端着木盘来回走动,见了她纷纷停下步子弯膝行礼。
这动静惊了堂上正闭目捻珠的人。
她缓缓睁眼,正见乐冉如只小兔子般蹦跶了进来,口里高高兴兴地叫了一声皇祖母。
白后眉眼间顿时泛起了笑,眼尾处牵起几道明显的细纹。
美人迟暮仍是美人,凤目琼鼻丹朱唇,玄紫暗纹素缎衣,虽发上增了霜白几许却不减气度半分,仍能从中见得美人轮廓,可见当年及笄时是如何的美艳动人。
白后招手唤乐冉过来,又一挥手,在旁恭敬捶腿的丫头就躬身退了去。
乐冉走来,端着姿态恭恭敬敬地行了道礼,才又如幼时般依偎去白后的身旁,搂着皇族母的腰撒一撒娇。
白后十分怜爱地摸了摸她的脸,“我的安宝儿这几日里受累了。”
先皇辞世,新皇继位,朝中少不了要有一番大变动。
乐冉听不出白后话中深意,只摇了摇头,靠在白后的肩上蹭了蹭,甜甜一笑。
“皇祖母多虑了,长安很好。”
小公主不想拿朝中事来叫白后操心,可她的心思又如何能瞒得下曾经大权在握的白后。
只是见她不愿讲,白后便不追问,她看向乐冉慈爱的目光里多了几许怀念,像似透过她又瞧见了什么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四条鱼儿游过去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