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璎满心以为会在卫遐脸上看到惊讶、怔愣等种种失态的表情,谁知他闻言,只是轻轻笑了一声,又长揖一礼:“谅是瞒不过长公主,不过长公主为卫遐解围,卫遐自是心怀感激。”
他笑的时候,眉目甚是温和,眸光潋滟,墨色鸦羽轻轻颤动,竟显出几分灵动和俏皮:“不然,卫遐估计自杀的次数就不止两次了。”
……
乐璎有些吃惊:“还会有第三次?”
“当然……”他态度恭谨而从容,语气却是十分坚定:“卫国虽然势弱,但以姬大小姐的身份,尚不足以让卫遐自甘轻贱,就算四次、五次,卫遐也会继续尝试……”
乐璎着实被这人勾起了好奇:“你难道觉得这样就能脱身?”
“当然,边境告急,长公主必定不会坐视我死在丞相府中。如若事情闹大,长公主得知消息,必会救我于水火之中。”他眸光一转,狭长眼尾微微扬起,噙着一抹微笑,向乐璎看了过来。这一瞥犹如惊鸿过眼,眸色含情,言笑晏晏道:“事实证明,卫遐并没有赌错——”
这敢情这是吃定她了。
乐璎微微一怔,她有些后悔,早知他是如此打算,她倒是没必要这么早将人带回来。她应该在原地多看会热闹,看看他多表演几次才是。
这时,她听到男子温润的声音响起:“长公主眼下是不是后悔了?应该在原地多站一会,看在下多表演几次?”
乐璎叹气。她忽然觉得眼前之人聪明得有些过分,卫王能将这样的一个儿子送到燕都为质,果然是昏聩无比,难怪都快亡国了。再向卫遐看去,却见他依然噙着笑,对上她的目光,还轻轻地眨了眨眼,水波漾漾,颇显无辜。
“我还有一个问题,第三次你打算用什么方式自杀?”
“实不相瞒,我身上还有一颗毒药。咳…虽说是毒药,但是只会让人暂时昏迷,并不会致死。”卫遐拿出一颗红色的药丸,“要不我现在给长公主现场表演一次,弥补遗憾?”
……
他的面目十分真诚,仿佛只要乐璎说个“好”字,他就真的会将这颗毒药吃下去。不过就算他真有此心,乐璎也没有这种恶趣味。
“好了,虽然公子利用我脱身,但是本宫素来大度,不与你计较。公子既然并无大碍,本宫这便让人送公子回去。”
虽然卫遐闹了这么一出,着实勾起了她的不少兴趣,但是乐璎可不会将过多的注意力放在一个微不足道的卫国质子身上。
她唤来南栀:“你吩咐车夫,这便送卫国公子回行馆。”
她转身太早,所以恰好错过了卫遐脸上一瞬错愕的神情。
……
怎么回事?
他今日费了好大的心力,演了这么一出大戏,才终于将自己送到乐璎的面前,并且给她留下足够深刻的印象。
只要能接近乐璎,留在公主府,他的下一步计划才能继续进行。
前面都很顺利,可惜到最后收幕的时候,才发现剧本并没有完全按照他所想象的走。明明方才乐璎表现得对他很有兴趣,可是眼下却连多留他一晚的想法都没有,竟然让人连夜冒着大风雪将他送回去。
不过事已至此,他好不容易营造出来的人设也不能崩。于是他再次轻躬为礼,声音也不卑不亢,恰到好处:“今日多谢长公主援手,卫遐告辞。”
***
乐璎虽染了些风寒,当晚上便由齐太医开了方子,好生温养。但病去如抽丝,没个十天半月,也不会彻底好转。然而朝上公事却是耽搁不得,好在事情不多,大多是关于岁末祭天、来岁财税用度之事,自有朝臣定论,与她干系不大。
朝议之后,她照例进宫觐见燕王乐衍和姜太后。
乐衍与她并非一母所出,乐璎之母宋王后在她六岁时去世,老燕王续娶姜氏,生了乐衍。乐衍已满十五岁,离可以亲政的年龄尚有一年。三年前,乐璎延请儒家孔夫子的弟子师歆为师,教导他为王之道。时下有诸子百家,各立学说,彼此诘难,相互争鸣。乐璎想得很清楚,大乱之后若要大治,诸子各家中唯有儒学最为合适。而师歆博学多才,性情疏朗,也是帝师的合适人选,只是姜太后总认为儒家学说迂腐,一直想为乐衍另择名师。但一直以来乐衍对师歆都很满意,姜太后也只得作罢。
不过,今日的情况似乎有些变化。
乐衍见到她,问了一个问题:“姐姐,老师说若治天下,须得施以仁政。可为何姐姐却对百姓苛以重税,募以重兵,常常对外征伐,这不是与老师教我的理念相悖吗?是老师教我的错了,还是姐姐你错了?”
乐璎想了想答道:“阿衍,如今七国纷乱,若我大燕要崭露头角,一统天下,自然须得多积粮草,增强武备。待天下一统之后,阿衍再施行仁政,自然可以天下大治。”
乐衍道:“可是姐姐何时能统一天下?”
乐璎道:“也许三年五年,也许十年二十年,只要我燕国上下齐心,总会有那么一天。”
乐衍有些失望:“也就是说老师教我的这些东西,最少也要三五年之后才能用得上,现在一点也帮不上姐姐你?”他撇着嘴道:“姐姐每天处理政务那么辛苦,阿衍还以为跟着老师学习,能帮上姐姐呢……”
想不到乐衍心存此心,乐璎颇感宽慰,微笑道:“阿衍能有这份心意,姐姐就很开心了。只要阿衍能跟着师太傅好好用功,就是对姐姐最大的帮忙了。”
乐衍似乎有些闷闷不乐,他又道:“姐姐,母后说,姐姐之所以让师太傅做我的老师,是想用儒家的仁义道德给我洗脑,这样阿衍将来就会变得懦弱,不会成为姐姐的威胁,姐姐就可以一直把持燕国大权。姐姐,你是这样想的吗?”
乐璎心神一震。乐衍说这话的语气很是自然,似乎只是抱怨。可是乐璎掌权已有三年,成日里在朝中与那些老狐狸们勾心斗角,自然清楚这句话的意味。乐衍已经对手握重权的她生出忌惮之心,不过因为他年龄尚幼,姐弟之间感情亲密,所以能堂而皇之地将这话说出来。若是他再大两岁,说不定已经在琢磨暗地里怎么对付她了。
她觉得有些不妙,虽然她每日都会抽空来见乐衍,督导课业,与他闲谈,让年轻的燕王知道姐姐正在做的事都是为了让他将来拥有广袤的国土,成为全天下的君王。可是她的时间毕竟有限,陪伴乐衍更多的是那位深宫的妇人,燕王的母亲姜太后。她过于低估了一位母亲对儿子的影响力。
她又陪乐衍说了好一会的话,尽力消解他的疑心。等到日午之时,才告辞准备离开。这时姜太后身边的宫女红珠来报:“太后召长公主觐见。”
乐璎以长公主的身份监国,手握重权,而姜太后仍是她名义上的嫡母,在宫闱之中,仍是以太后为尊。
虽然乐璎平日尽量少与太后打交道,但是太后召见,她并无推拒不去的理由,便跟着红珠到了太后居住的长乐宫外。
红珠进殿回禀太后,让她在殿门外等候,此为惯例,她也就停步等待太后召见。
可谁知,她等了半晌,也不见人唤她进殿。乐璎站了一会便觉得腿脚发麻,更兼昨夜一夜风雪,长乐宫外檐勾成冰,深雪盈足,寒冷非常,她已染风寒,若是继续在这里站下去,必是雪上加霜。
她心中微微叹息一声,乐衍年少继位,可老燕王并未照燕国旧制让姜太后以太后的身份垂帘听政,反而是遗命她这个长公主监国,姜太后对她不满也是情理之中。深宫妇人,别的本事没有,最擅长的就是这些搓磨人的手段。可惜她还不能将对方怎么样,否则姜太后更有理由在乐衍面前搬弄是非。
直到她的手脚快冻得没有知觉,红珠才又出来,唤她进殿。
姜太后一身珠光宝气,端坐上首,乐璎行了礼,按捺下心里骂人的话,笑道:“不知母亲召见女儿,所为何事?”
姜太后道:“正是有事想要与璎儿你商议。太傅师歆到燕都已有数年,儒家之学,衍儿尽得其要领。哀家以为当今天下百家并行,衍儿既为燕国之主,不可拘泥于一家之言,应该包容并蓄,兼听则明,因此哀家想为他再择名师,与师太傅一同教导衍儿课业。否则一国之君若无主见,只能惟一二人之命是从,恐非大燕之福。不知璎儿你意下如何呢?”
她的语气很是平和,面上犹带着慈祥和蔼的微笑,只是闪烁的眼神还是暴露了她的心机。
乐璎明白姜太后的想法,乐衍一年之后便会亲政,届时便会逐渐从她手中收回权柄。而师歆既是乐璎的好友,平日教导燕王之时,自然不可能说她的不是,甚至还会按照乐璎的要求对乐衍进行塑造,保证将来乐衍亲政之后,乐璎仍然握有足够的权柄,直到完成天下并归于燕的伟业。姜太后若不想自己的儿子将来做一个傀儡君主,最好是现在就开始布局,逐渐从她手中夺回一部分的权柄。
为乐衍再请一位师傅便是第一步。乐衍身边的人多了,心思活泛了,便不会那么受她掌控。而姜太后的意思并不是要辞退师歆,只是两位老师一起授课,乐璎也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不过,这件事还是引起了她心中的警惕。师歆担任太傅已有三年,姜太后若有此心,大可早点提出,而不必等到现在。而且姜太后素来甚少参预朝事,她自己应该是想不出这么高明的主意。
那么是什么人影响了她的想法?
南栀与青霜守在宫门口,见到她出来,连忙将马车上的暖手炉递了上去。
南栀一早听说乐璎被姜太后晾在门口大半时辰,心疼得眼泪都快流了出来,道:“想不到太后这么阴毒,公主本有弱症,若是冻坏了可怎生是好?”
乐璎将十指放在暖手炉上摩挲了几圈,才感觉僵硬的手指微微暖了些。她笑了笑:“她在其他方面也拿我没办法,也就这点阴损的招数,我还不放在眼内。不过……”她想起长乐宫内与姜太后的过招,微微眯了眼,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
青霜嘴快,问道:“不过什么?”
这两名丫鬟都是经她多年调/教,也是她的心腹与左右手。马车上左右无聊,乐璎来了兴致道:“我有道题考考你们,姜太后提出为阿衍再选一名老师,你们猜她意欲何为?”
南栀素来脑子笨一些,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倒是青霜脑子活泛,道:“我知道了。太后意欲从公主手中夺权。帝师这位置虽无实权,但是却能影响到陛下的想法,虽现在看不出实效,但是一年之后就不一样了。”
乐璎赞许地道:“还是青霜聪明——”
南栀这会也明白了过来:“那公主打算怎么办?”她对乐璎素来忠心,一听有人欲对乐璎不利,立马着急起来。
乐璎笑道:“我先应承了她,诸子百家门徒虽多,但是真正有才学的人才却是凤毛麟角,可遇不可求,若缘分不到,也强求不得。”言下之意,是要将这件事拖过去。
南栀拍手赞叹道:“公主真是高明。”
倒是青霜思忖道:“事情恐怕不会这么简单……”
三人正在说话,忽然马车一顿,停了下来。
青霜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回道:“前方是姬府的车马,挡了辕道,眼下过不去了。”青霜将头探出窗外,只见街上白雪覆盖,只有一条车道,乃是皇城司连夜派人铲除积雪,供宫廷贵族车马出行所用,眼下这条车道堵塞,即使想变道也不可能。
青霜道:“这大雪天的,姬家的马车停在行馆干什么?”忽地,她想起昨天下午的事,道:“莫非姬家大小姐对那公子遐还没死心,还想着再抢一次?”
乐璎心中一动:“我们下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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