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见周盈时,郑思十五岁。
那年的将军府外,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跪在府门前,带着这个小女孩,说要找郑将军。
碰巧郑思与自己的父亲刚好回府。
他看着这个老人涕泪俱下,哽咽的冲自己父亲说着一个女人的死讯,然后指着这个满脸脏兮兮的小女孩,说她是那女子留下的唯一血脉,跟着母亲姓周。
那一刻,郑博实望着这个女孩流了泪。
郑思听着老人说的那番话,看着父亲的反应,知道他背叛了母亲。
那女子姓周,是父亲与道中落的青梅竹马所生。
久别后的一夜**,有了这个骨肉。女人不忍打掉孩子,瞒着他生了下来,不久后便病死了。接着,老管家便带着孩子过来寻亲。
郑思知道这个小女孩是无辜的,可此时却很难对她生出什么怜悯之情。
比起这个小女孩,他更可怜自己的母亲。
而他的父亲此时眼里正含着泪,向老管家承诺,会将这个孩子养在府里,让她长大成人。
这样的场景下,郑思觉得自己是个坏人,也第一次对父亲的想法表现出拒绝之意。
郑博实第一次在自己儿子眼里看见了冷漠。也是第一次看见自己的儿子,用从未有过的严肃神色,警告着府里知晓此事的人不可声张。
此时恰好郑母回娘家探亲,郑思便趁这几日将事情压了个滴水不漏。
向来问温厚待人的郑家公子,第一次狠狠惩戒了下人,将嚼舌根的下人一律发卖了出去。
也是因为他这样的举动,下人们便再也不敢提及此事,郑母也就这么瞒了下来。
知道自己对不住郑思母亲,只是想着自己妻子善良,定能容忍这样一个无辜的女孩在府里长大。
可未曾想,自己的儿子态度坚决。郑博实终究是有些心虚的,便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幼年的周盈在郑思的安排下,跟管家安顿在了燕京城外的院子里。
郑思并非冷血之人,也并没有拦过父亲去看自己的女儿。
但想到自己的母亲,他的心里终究有些惭愧。
他觉得自己做了父亲的同谋,瞒骗了母亲,让她以为这个男人对自己矢志不渝。
母亲全心全意爱着父亲,父亲却在外面与别的女人一夜**。
他对父亲第一次有了轻视。
郑思与自己的父亲约定好,要向这个女孩隐瞒自己的身世。
周盈那年年幼,很多话也听不懂,便一直当他们是好心人,叫着郑博实伯父,叫着他郑哥哥。
但周盈的存在确实对郑家有了影响。
郑思与郑博实之间第一次有了裂痕。
他原本准备按照父亲的要求,以后走武官的道路,却在那一年决定从文。
郑母也只当自己孩子有了叛逆的心思,并没有多去想这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
只觉得不管从文亦从武,自己孩子喜欢便行了。
人心到底是肉做的。
随着周盈慢慢长大,郑思时间长了,心里也有了这个妹妹的存在。
如今他倒是有些庆幸当初这个决定。
因为当初的隐瞒,周盈才能活下来。
郑家获罪以后,郑思一直牵挂着周盈,不知她是否安好。
如今终于有了自由身,他便想看她一眼。
确认她安好后,便不再打扰对方,不让自己的身份对她造成一丝困扰。
可事情在今夜,还是有了变数。
***
周盈直到郑家获罪时,都不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份。
最后一次见到郑思,是他被绑着双手在燕京城里公然游街时。
看着她口口声声喊着的郑哥哥,带着镣铐,脚上满是鲜血的走在街上,看着他被众人砸的狼狈不堪。
周盈想跑过去阻止,被老管家拦了下来,捂住嘴,并以从未有过的严厉口吻告诉她,以后不要提郑家人,以免惹来灾祸。
管家两年前病逝之际,才告诉了她真相。
郑家的那对父子,其实是自己的生父与兄长。
也在弥留之际叮嘱她,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世,好好活着。
周盈还记得自己当时的心情复杂至极。
惊愕、愤怒、悲伤,委屈。
那些复杂的心绪,在岁月的流逝后只剩下了思念。
想到那个做了罪奴,不知道被流放至何处的哥哥,她很想他,
抱着一丝丝幻想,像是给自己找到一种活着的盼头般,期待着与他再见的那天。
只是两年过去,她愈发觉得渺茫。
杂草丛生的庭院与她的心一样,透露出一种荒凉感。
而她又住的偏僻,大赦令什么的也不清楚。
今日被歹人盯上,及时被郑思救下后,惊惧与喜悦之中,她控制不住的喊了声兄长。
周盈听完眼前这女子的话,这才意识到了刚才自己说了不该说的。
她惊慌的想着说辞,未等郑思开口便解释道:“他不是我的兄长,只是这位公子碰巧路过,听到喊声才救的我。”
她不怕死,却怕郑思因自己受了牵连。
虽然还不清楚为什么今日能见到对方。
但如今已顾不得问这些,眼下不论是杀人,还是身世的隐瞒,一旦报了官就麻烦了。
陈瑶轻轻“哦”了一声,然后看着郑思一脸疑惑的问道:“是这样吗?郑公子。”
郑思低着头,手里的绳索也松了下来。
像是做了某种决定一样,他从尸体旁站起身,将一旁的周盈扶起,冲陈瑶恭恭敬敬的行礼。
“舍妹一时惊慌,冲公主撒了谎,望公主恕罪。”
周盈望着那女子一愣。
长公主?
陈瑶冲她一笑,接着再次看向郑思。
“今日倒是坦率。不打算撒几句谎,试着瞒一下本宫?”
“公主既已查到了郑思的去处,今日之事查起来定也是易如反掌。”
说完,他冲陈瑶跪了下来。
“公主的恩情,郑思铭记在心。望公主留吾妹一条性命。”
陈瑶没有回答,看了看地上的尸体冲周盈问道:“那人对你毛手毛脚了吗?”
周盈脸色微微发红,然后点了点头。
陈瑶冲身后的吴宁示意道:“把尸体处理干净,记得手筋脚筋都挑了,省的做鬼还祸害别人。”
陈瑶吩咐完后,眼前的侍卫便利落一阵手起刀落,接着便将尸体拖向别处。
周盈捂着嘴看着这一切,再望着眼前这位说话做事雷厉风行的女子,第一次有对权势有了切身的畏惧。
“别怕。”陈瑶望着她,“没事了。”
接着,冲冯雨安顿道:“检查下她身上有没有伤口,需要的话叫个大夫。”
冯雨应了声后,周盈就便搀着进了自己的院子。
月光之下,宽大的院落突然显得清冷。
郑思依旧跪在地上,就像是在为自己的话等一句肯定的答复。
虽然眼前这位长公主,已经显露了自己的态度。
郑思端正的跪在地上,低头看着眼前人的脚步越走越近,接着听到对方冷冷的说了句:“抬起头来。”
男人听出了她的不快,抬眼也看出了对方神色的不悦。
“回本宫话。”陈瑶微微蹙着眉,“接下来,你是打算留在燕京了吗?”
“是。”
郑思话音刚落,脸上便挨了陈瑶实打实的一巴掌。
不同于上次救她时那无措的一掌,这次的一巴掌里颇有些惩戒的意味。
“这么急着送死,当初烂在乱葬岗里算了。”
女人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恼火,遂也不吐不快。
“就算大赦,你也是郑家人。燕京城里多的是认识你的世家公子,多的是国仇家恨无处宣泄的的平民百姓,想在燕京城里活下去,简直就是笑话。”
郑思因她的一巴掌,头也不由微侧向一边。
听她说完这些话后,他再次直视对方的眼睛,神色里没有任何波澜。
“燕京是在下生长的地方,回燕京情理之中,至于他人的奚落。”
他语气平淡,话语间却满是残酷。
“郑思在燕京城内被游街,辱骂,在流放时被折磨,羞辱,经历过这些,往后的冷眼潮弄又算得了什么。”
陈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至于公主说的性命之忧。”郑思淡然一笑,“国仇家恨是整个景国的事情,郑思若想逃,又逃得了多远,逃得了哪里去呢?”
陈瑶看的出,这人是决意留在燕京了。
至于他为什么想留下,是想落叶归根,亦是有其它打算,陈瑶眼下也不想理会了。
反正这男人就是找死,她管不着。
“好言难劝该死的鬼。”陈瑶居高临下的望着他,“好自为之吧,就当今日本宫没见过你,以后也不会再理会你的死活。”
郑思注视着她带着愠怒的脸,一时间并没有回应她的话。
“怎么?嫌我说话难听了?”
陈瑶被他这副认真的表情注视的有些不自在。
“郑思辜负了公主的好意,才惹公主愤怒至此。”他冲陈瑶叩首,“在下无以为报公主的恩情,日后若有需要的地方,愿为效犬马之劳。”
“本宫不缺人效力。”陈瑶示意他起身,“不过你在本宫眼里还是有些价值的。”
她抬头看了看夜色。
“你虽如今与科举无缘,但当年的才子之名我还是记得的。”
接着,她转头望向对方:“回答本宫一个问题。”
郑思看着陈瑶望着月色,沉默许久后轻叹一声。
“若什么都懂,却任自己沦为了棋子,是不是显得太愚蠢了。”
郑思看着对方脸上茫然的神色,没有立马回应。
“回话。”陈瑶别过脸。
“大道理世人都懂,各种纠缠,无非是执念二字。”他语调温和,“若不是为了坚守某种东西,又岂会甘愿沦为棋子。只是付出的越深,以后恐会伤的越深。”
陈瑶看着郑思,许久没有说话。
她欣赏这个人的通透,也本能的将自己隐藏起来。
陈瑶嘴角微微勾了一下,故意问他:“本宫以前喜欢过你,你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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