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城隍庙

上元节这日寅时初,雪梨便候老夫人院中了,她请过安,在暖阁垂首静坐良久,才得了老夫人一句出府特赦,又差人给雪梨拿了不少银钱。

在侯府宴请权贵之时外出,实在是一件极为失礼的事情。

但话再次说回来,赵雪梨同侯府本就是无甚么关系。

侯爷留她在府中,对姜依而言即是安抚也是牵制,要说什么爱屋及乌?那是一丁点也没有的。

虽然裴靖安自己后院女人不少,但对待姜依,他有着极强的独占欲,从那圈禁人的金阁便可见一斑。

每每见到雪梨,他不免便会想起姜依在青乐郡同旁的男人耳鬓厮磨的模样,是以雪梨并不受待见,攀上裴霁云之前,她在侯府只维持着不被饿死的日子。

此时出府,老夫人因着裴霁云说话的份上,倒是也给雪梨备了辆黄花梨木马车。

贵人们喜静,长青坊近着皇城,自然远离闹市,城隍庙更是在城外数公里之处。

赵雪梨得了准予,没再多留,听得管事来报车马已经备好,便拢着兔绒斗篷准备出发了。

她欲要先去城隍庙,回来经过护城河时再放花灯祈愿。

心中也不免祈求万事顺遂,岂料将将跨出角门,便与彻夜而归的裴谏之打上照面。

雪梨这次没撞上人,而是立在他一米之远的地方站定。

裴谏之似乎喝下不少酒,那酒气被裹挟着霜气的晨风吹散,扑到雪梨鼻尖,还很是浓烈。

她几不可闻地皱了皱鼻子,小声道一句“表弟。”

裴谏之喝醉了。

他近一个月心中烦躁,惯常是泡在酒肆的,也常常喝醉。

他一醉,朦朦胧胧的视线中就会出现赵雪梨的脸,她有时候会哭得可怜巴巴,有时候又是笑得极尽讨好,但更多时候还是胆怯地沉默不语,静静地,一言不发,也不看他。这些画面走马观灯般在眼前不断晃过,最后又晃到了前些日子,她拧着眉头问:“难道表弟愿意娶我?”

哪家的女儿能说出这般胆大的话,赵雪梨真是太不知羞了。

这个问题也并不难回答。

他怎么可能会娶她?

娶一个自己父亲的姨娘同前夫所生的女儿。

这太荒诞了,不可能的。

放在寻常人家亦是要受耻笑的,又何况注重门第规矩的盛京权贵之家呢?

裴谏之确信自己不会娶她,但是他不娶,她就要嫁给别人了。

这又怎么能行呢?

她那样可恶,他还没欺负够,嫁出去岂不是便宜了她?

裴谏之实在为难,肆意惯了的人头一次心烦意乱到不知如何是好。

他此时见雪梨一如既往的温顺模样,仿佛只有自己深受其扰,心里突兀生出一股巨大不满,冷着声音道:“你去哪里?”

赵雪梨不知道他心中所想,但对他的冷脸习以为常,老老实实道:“我去庙里求一道平安符。”

裴谏之听了直皱眉头,立马追问:“给谁求的?”

赵雪梨嘴唇翕合,被这个问题难住了。

她不好说是给姜依和裴霁云求的,只好道:“只是求来玩儿的。”

裴谏之喝了一夜酒,视线发虚,眼中只看得见她张张合合的红唇贝齿,那声音好似在空中打过一道弯,才入了耳。

他听后下意识便霸道地开口:“不准去!”

赵雪梨不满,趁他醉酒,郁闷地狠狠瞪了他一眼,“老夫人已经允了。”

裴谏之有些想笑,但他面色依然沉着,“祖母应允了?怕是求平安符是假,与人相看才是真的。”

赵雪梨心惊肉跳,“你不要胡说八道!”

裴谏之原本只是随意刺她,但是话刚说出口,他又想到这件事并非不可能,方才将起的笑意再次消散殆尽。

他看着雪梨慌乱模样,冷冷一笑:“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什么?”

赵雪梨真是惹不起他,连连低头,错身向外走。

裴谏之虽然醉了,但是脚步仍然扎实,稳稳当当站在檐下,大手一伸,就极准地擒住了雪梨手腕,他不快道:“跑什么?真要同那个破烂举人相看?”

赵雪梨一愣,意识到他指得相看之人是江翊之,原本慌张的心稳住不少,回过身怯怯地道:“表弟,你莫要再胡说了,叫旁人听见了可如何是好?若是传出些风言风语,我怕是不想嫁都得嫁了。”

裴谏之微顿,听出雪梨这是不想嫁呢,心里信了几分,看她眨着水眸,着急忙慌同自己解释,忽然觉得心口发软,他扯了扯嘴角,冷哼一声,没再多言。

雪梨扯了扯自己手腕,裴谏之这才意识到手下一片滑腻温热,他像摸到尖刺般,立马甩开手。

两人纠缠的这一会儿功夫,天已经蒙蒙亮了,下人们时不时经过一两个,虽然都不敢抬头细看,但雪梨还是感到不适,她垂下脑袋,再次往外走。

出了府,刚上马车,落下的帘子在空中晃荡还没有三下,就被一只大手掀开。

裴谏之进来,大马金刀坐下,眉眼依然不屑:“既如此,我便陪你一道去。”

赵雪梨惊愕地睁大眼,不明白这句话从何而来。虽然不明所以,但她仍然婉言相拒:“表弟,你醉了酒,还是回去歇息得好,仔细吹风受了凉。”

“都说了别叫我表弟!”裴谏之不喜欢被她叫弟弟的感觉,好似自己低她一等。

赵雪梨嗫嚅两下嘴,重复道:“.....你...你还是回房歇息罢。”

“既然不是同人相看,我陪着一道去又有何妨?”他冷冷阖上眼,吩咐早就候在马车外的唤云,“走罢!”

赵雪梨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裴霁云派来一个唤云便罢了,怎么运道不好,临出门了又招上一个煞神。

娘亲虽然没说给自己相看了哪户人家,但嘱咐她在上元节这日去城隍庙求平安符,雪梨猜测定是在庙中相看。

虽说婚姻大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不少父母还是会给儿女暗暗相看一番。

寺庙祈福自来便是双方相看的热门之地,也不需如何说话商议,只消远远看上一眼便可,城隍庙离盛京最近,往常在休沐日便是热闹非凡,在上元节这种重大日子里更是人山人海,熙熙攘攘。

雪梨虽然天未亮便出发了,但临近寺庙时已然到了午时。

裴谏之阖着眼睡了一路。

他为人张扬纨绔,但睡相却是极好,安安静静,呼吸平稳,像一尊俊美无铸的石像靠坐着。

赵雪梨偏过头,没有过多看他,生怕自己越看越气,会忍不住趁机做出点不好的事情。

城隍庙矗立在一座苍青古柏环抱的山顶,因着来往香客多,官道畅通无阻地修到了庙口。但正午时分了,雪梨的马车压根进不去,在堆叠人群中亦是举步维艰,索性便让唤云寻了处僻静地方停下马车。

她看一眼闭着眼的裴谏之,心道这样也好,他就这样睡着吧。

可他恍若有所察觉,在马车停稳的下一刻便猛然睁开眼,锐利的眸光正好抓住雪梨还没收回的视线。

裴谏之初时有几分怔忪,薄唇一张,不客气道:“赵雪梨,你怎么在我房间?”

赵雪梨看他酒还未醒好,无意过多纠缠,“我这便走。”

她撩开车帘,扶着唤云下了马车。

裴谏之被涌入马车的刺白亮光照得眼睛一眯,后知后觉回想起早晨之事。

他看着赵雪梨头也不回的背影,冷嗤一句,“脾气越发大了,也不知是谁惯的。”

随后也利索地跳下车,远远跟在那方纤细身影后面。

赵雪梨跟着香客们走到东门,见到牌楼飞檐斗拱,层层叠叠,恍若砌到了云端,其上琉璃瓦熠熠生辉,流光溢彩,正中央高悬着一副蓝底金字匾额,写着三个笔锋苍劲的大字,正是城隍庙。

雪梨进了庙,径直去了专供人祈求平安的佑安殿。

殿中人来人往,香客络绎不绝,抬头望去,袅袅青烟中,一尊巍峨佛祖金身端坐在莲台之上,佛祖闭着眼,似是不忍看这人间疾苦。

她投了香油钱,点上香,在蒲团上跪下,双手交叠,将香举至额前,闭上双眼,较为虔诚地许了愿。

裴谏之站在门口,静静看着,难得没有出言讥讽她装腔作势。

蒲团旁站着的知客僧见雪梨睁开眼,插上了香,笑了笑,问道:“女施主,是要求什么?”

赵雪梨说:“大师,我想求几道平安符。”

知客僧眸光落在赵雪梨脸上,又问:“可是家中有人外出要保平安?”

赵雪梨摇头,不好细说。

知客僧笑着道:“我观施主面相良善,倒是很有佛缘,若是心中有惑,可去了慧大师处,他绘制的平安符也最为灵验。”

赵雪梨不知道这知客僧为何如此说,但是听到了慧大师的符更灵,随即承了这番好意,忙道,“多谢大师,可否带我去了慧大师处?”

裴谏之听了知客僧那番话,目光直喇喇注视着雪梨打量。水汪汪的桃花眼,挺翘琼鼻,朱唇红润,怎么看怎么千娇百媚,找不出半点知客僧所说的佛缘。

知客僧颔首,带着雪梨向殿里面走去,转过数道庙廊,人声渐去,他们在一处深静殿门口停下,知客僧对裴谏之和唤云道:“二位留步,请女施主进去便可。”

裴谏之和唤云立时不干。

前者道:“不过求道平安符,还用得着避开我?”

后者眉头一皱,直白道:“长公子吩咐了,小姐不可离开我视线片刻。”

知客僧笑而不语,看向赵雪梨。

赵雪梨咬着唇,回身央求道:“只消一刻钟,便容我进去好不好?”

裴谏之不语,唤云依旧摇头。

赵雪梨见她固执己见,想了想,道:“不若这样,我进去后不掩门扉,定然叫你们能看得见,这样可好?”

唤云没见过比赵雪梨还好相处的主子,也舍不得她如此低声下气地求自己,又想着这样不算违背长公子命令,便点头同意。

裴谏之靠在门上,冷然一笑,虽未言语,但瞧起来也是应下了。

赵雪梨便推开门,进了殿里。

往前转过一道半垂着的莲花金线佛帘,见到静静打坐着的了慧大师。

了慧大师听见动静,抬头看过来,见到雪梨面容,目光似有恍惚怔愣。

赵雪梨亦是颇感讶异,并非是因为了慧大师样貌丑陋,而是他有着一张过于俊俏的面容。

他的肌肤过于洁净,脸部轮廓恍若刀刻,剑眉挺鼻,凤眸玉面,冷白指节扣着檀木珠子,腕骨在青灰僧袍下凸起嶙峋弧度,青烟萦绕在他身侧,压住一分冷面,显出几丝禅意。

这实在是很不像个和尚,更不像个得道高僧。

赵雪梨踌躇着没有开口。

了慧大师转过几颗佛珠,在空灵清脆的响声中启唇道:“是雪梨吧,你娘可同你说清楚了?”

赵雪梨愣愣地,“大师知道我?还知道我娘?”

了慧大师颔首,神色染上几分复杂。“你同你娘,有六分像。”

赵雪梨了然,知道大师是因为自己与娘亲想像的容貌认出了她。

了慧大师直入主题,轻声丢下一句话:“你娘给你相看的是一户游商,你下个月嫁过去后,便同丈夫远离盛京。”

赵雪梨简直是怀疑自己耳朵生出了病,了慧大师的话她每个字都听清了,但就是不明白其中深意。

什么叫.......下个月嫁过去?

了慧见她这幅惊讶茫然的样子,叹出一口气:“你就在侯府,你娘怎么什么都同你说不了?竟是被裴靖安管束得这般严苛吗?”

赵雪梨含糊着晃了晃头。

大师语气意味深长:“你先同丈夫离京,你娘得了空,会来找你的。”

赵雪梨隐隐听出了慧大师的意思,她全身轻轻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捂着嘴小声问:“我娘...我娘....是要逃走吗?”

了慧大师笑了笑,“你在盛京,你娘便走不了。”

赵雪梨彻底听懂。

自己是淮北侯控制姜依的工具,如果不是因为她在盛京,依着姜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又怎么可能心甘情愿被囚在金阁六年。

她心里酸涩,眼眶红了,连连点头道:“我都听娘亲的,只不过....只不过侯爷会放我嫁人吗?”

其实她更担心的是裴霁云。

他会轻易放自己嫁人吗?

了慧大师明显已经考虑清楚了,“他不会放你远嫁,但只在京城之中定然可以。”

赵雪梨张了张嘴,心乱如麻,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了慧大师继续道:“今日晚,你去护城河西南段放花灯时不慎落水,幸得红绸画舫上一位公子相救,众目睽睽之下,以身相许再合适不过。”

他轻轻皱眉,“只不过有损名节,你可在意?”

赵雪梨脸蛋白了白,“我不在意这个。”

若是能同娘亲离了盛京,换个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她人都不在京城了,名节一事自然是无足轻重。

雪梨只是莫名想到了裴霁云,心里一阵阵不安。

他可能不会轻易放过她的。

还有一更,求下营养液[可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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