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变得古怪起来,她变得敏感,她不断说自己没有用了,因为吃药也没有气力,父亲安慰,看着她,他在家的时间变多了,可话依然贫瘠。
母亲越来越疯魔,她跪在父亲脚边说没有用,对不起。父亲有些为难,说孩子看着你,你起来。
蒋林州心里想着,母亲气力确实越来越小了,她会站在他的身后,眼神叫人惊惧,是绝望与愤怒,不知道在生气什么,母亲打了他一巴掌,戒指戴着朝他的肩打他更疼了。
母亲不说话,蒋林州问她为什么,他反思自己前半生,记忆在脑袋里过滤一遍他也没有找到问题所在。
他双手颤抖,哭着说,妈妈,为什么。
母亲却板着脸,会哭,但不是因为愧疚,像是哭自己,她说:我要被你们排斥了,为什么是我,都是你,伤害我的身体,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要被抛弃了。
蒋林州愣住了,为什么母亲会这样想为什么会抛弃她?
父亲说:母亲太伤心才会这样。他给了蒋林州一本书,依然是那本心理学。
父亲说:不用担心,一切会好起来的。
鬼赞同,他厌恶当下家庭状况,他安慰蒋林州:“会好起来的。”
蒋林州回道:“你懂个屁。”
蒋林州十二岁第一次以另一个视角思考一个困惑他许久的问题:我为什么存在。
在母亲不知道第几次扬起巴掌后,蒋林州摸了摸脸,母亲的气力变小了,人也脆弱,而蒋林州正在生长身体,身体抽条,不断长高,好像母亲日益丧失的血肉转移到他的身上。父亲也因为他一天一个样的变化多匀了一些目光与关怀给他。他看着日益虚弱的母亲,好像是自己把母亲的精神气吸走一样,他跪在母亲面前,眼下淤青,今天是他小学毕业的第一天,他拿着毕业证,说:“妈妈,为什么?你这样骂我,为什么把我生下来?你明明说,我们是一样的。”
一片寂静,母亲同行尸走肉离开了,母亲面向着天花板说:“我恨你,从头到尾,但是我死了,你得活着。”
母亲是在害怕,这是蒋林州得来的结论,母亲从得病开始就一直在害怕,也许在怕死亡,怕的人都变样,面目全非。
家里压抑的让他痛苦,他三番两次想逃离却无地可去,他不敢对母亲说话,也不敢回忆母亲给的温暖,他畅想是母亲痊愈后的家,他关注母亲同时盼望逃离母亲,他的心往父亲那边偏去,而父亲与他的言语多起来,母亲就在旁边直勾勾盯着他们看。
父亲把工作搬到家里。他摸了摸自己的雕塑,从母亲生病后雕塑进展缓慢。
那个雕塑就剩下脸了,可父亲在叹气,好像这个雕塑注定是失败的一样。
死亡不是一体的,蒋林州确定,就像现在,母亲的死亡并没有连带父亲与自己。
她是魂飞魄散,但也留存一部分在家庭仅存二人身上。
母亲是自缢,蒋林州补课回来时还打算把今日小测给母亲和父亲看看让他们开心一些,但是母亲死了。
父亲站在床边,母亲躺在床上,脖子上还缠绕着麻绳,跟着蒋林州脚步来的是救护车呜呼呜呼的警铃。
鬼尖叫:她死啦,她死啦,死透透的。
蒋林州下意识看向父亲,但看不清父亲神色。他趴在床边,抱着母亲的冰凉的手,戒指膈的生痛,蒋林州却苦恼自己不能把手捂热,他哭喊着,要把委屈都哭出来:我怎么办,妈妈,我怎么办?
像是疑问,像是不知所措。
蒋林州来世间得到的爱不多,感受到对自己的爱,大多来自是母亲,但母亲亲口与他说厌烦他,恨他。
蒋林州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久到鬼烦躁地喊他不要哭了,吵死了。
母亲的死把蒋林州打的茫然无措,他开始胡思乱想:想母亲死前有没有惦记他,母亲有没有想对自己说的话,母亲死前有没有想自己发病对儿子说那些难听的话而伤心……可是妈妈死了,他转头看向父亲——看见父亲颓废失意的脸。
母亲墓碑前父亲将双手搭在他肩上,这一搭把蒋林州吓了一跳,父亲眼里布满血丝带着期盼与肯定:“我只有你了,我们是一体的,是不是,从今天开始我们父子重新来过。”
父亲这样亲近的眼神好像把从前的生疏都打破了,这样的视线经常出现在父亲对待母亲,而母亲的回馈是顺从而带着讨好。
鬼恶毒地评价:像门卫的狗见到人一样。
现在,能陪伴他的也只有父亲了。他被母亲抛弃,可是父亲的浮木出现了,他要紧紧抓住,他害怕再一次被抛弃。
父亲怜惜说从前是我与妈妈亏待你,你放心我不会离开你的,不像妈妈会自作主张离开了我们。他把抱过母亲尸体的手放在他背上,手心冰凉,蒋林州才如梦初醒,他鲜少面对父亲的脸,但父亲的脸叫人动容,他被抱在怀里,父亲身上没有香粉味,只有洗衣服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他反胃,在父亲怀里强忍呕吐。
父爱是他隐秘心里期盼已久的事情,这感情在无数片课文里学习过,他每每读到,都是向往却也会透过作者二字背后去嫉妒——如今他得到了,在母亲死后得到了这一次的开门,他坚定点头,说:好。
鬼在他的耳边也对着父亲答应,言语与自己如出一辙:“好。”
父亲说到做到,他开始接蒋林州上下学,父子相处一开始不自然但其乐融融,父亲着重教他一样学校不会教的知识,会敞开心扉,但也会隐藏他与母亲之间的事情,只是简单提起他们如何相遇而已,叫蒋林州时常在意。
父亲教他的是对人的剖析,说学会了对自己有极大用处。说的好听可内容却有些怪异,学完犯恶心。意外是鬼每每听到这样的课有着非同寻常的兴奋,鬼感叹:没有听过有同学也学过这个,我们将成为独一无二。
他控制不住鬼发疯时父亲会知道,他回过神来时对上父亲眼里闪烁着光辉,他语气和缓道:“不要压抑他。”蒋林州惶惶不安,当没听见,父亲却看向旁边的镜子。
对于父亲的额外教导蒋林州感觉到那东西是新奇的,可怪异大于新奇。为此蒋林州安慰自己,爸爸可是我唯一的亲人,他说对我好。
他按下曾经对那些言论的不满而顺从,顺从也成习惯了,习惯驯化了他的反感回馈积极应对,他甚至开始期待父亲每一次授课——哪怕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情,哪怕知道母亲也学过这些,他也义无反顾地跳进去,学的相当精彩。
因为学的东西对他行为没有产生什么反应。
父亲看着他的课题报告点头说,好啊,我们明天去工作室就实操,期待你的结果。
鬼抢先道:“实操什么?实□□们不就成神棍了吗?”
蒋林州不言语,他对此有隐隐期待,他不知道实操会是什么样子。
高不才的名字不是自谦而像是未卜先知的定义,蒋林州到如今依然奇怪这个名字。
他们位于避开烈日的阴暗处,父亲指着旁边的高中生模样的男生,给他介绍:这是蒋林州,我的儿子,算是半个学生了,林州过来打招呼,这是我的学生,姓高,今年十七,以后会是我的助手,你们好好认识一下。
接过话语,男生他低着头视线停留在蒋林州的头顶,表情有生硬的可亲,他道:“你好,我姓高,叫高不才。”
高不才样貌不出众,雕塑能力处于中下水平,训练的手法都堪堪及格,他对此也在意,每日多加练习,却毫无长进,蒋林州打量他身上明显宽大旧衣,他找不到理由解释父亲为什么会收留他。
蒋林州花了三天与他成为关系亲近的同学,高不才不善言辞,熟悉后容易被套话,蒋林州第一天没有问太多,认为在不熟悉人面前深入探讨是不礼貌的行为,而高不才不适应被人盘问,大多数跑去父亲那里讨教问题。
可父亲站在雕塑后对蒋林州在皱眉,蒋林州瞬间自省自己是不是做错什么惹父亲不开心。
鬼恨铁不成钢:不是那个。他鹦鹉学舌一般,提醒:爸爸昨天说过那句,好啊,我们明天去工作室就实操。
鬼与他的脑袋同一时间出现着句话。
鬼在他耳边抱怨:吓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忘记了。
蒋林州思索,所以实操面对是真人?居然是真人而不是话本分析——蒋林州出现罕见的慌乱,怎么可能?父亲居然会给他一个活生生的实验体让他练手?是不是太残忍了,这样做真的对吗……
蒋林州清楚父亲给他的作业便是用他这八年所学习的知识来瓦解这个人,剖析这个人。
而剖析,父亲曾经指着人体模型解释定义,他拿着第三尾椎,说我们伊始的剖析像是把人开膛破肚,然后指着他的骨头与内脏问,这个是不是你的?
父亲说这是一件美妙的事情,成功的话,那人为你所用,我们要的便是把有利的事情都掌握在自己手里,听命自己。
无论生死。
鬼了解他的顾虑,嘁道:你明明学的开心,现在吓成这样。鬼在铲刀的反光下看向旁边的高不才,眼里满是兴奋与跃跃欲试,他按捺自己的心,引诱他:一个人被摧毁后是什么样子?我还没有见过这样的人,会不会精神失常?我没办法想他这样没有表情的人崩溃是什么样子,说不定很丑。你要是不敢,就我来,我们在一个身体,爸爸也不会发现——
你算个屁,你就是鬼,一种病。蒋林州打断他,在脑子与骂他狗血淋头,鬼不甘示弱,与他对骂大战三百回合。
工作室位于一处森林公园的某个山脚下,当下是假期,父亲常因为他表现好把他带去工作室当奖励。
蒋林州说他喜欢雕塑,一半因为父亲,一半因为自己。他这样和高不才说。
高不才虽然比他大四岁,但心智不成熟,蒋林州带着底线与他接触,了解此人是辍学生,高中科目没有一样做的好的,唯一有优势便是美术,他没有朋友,家里只有一位赌博的父亲,母亲离婚改嫁,家里穷,但这关头,他被父亲招到这里当学徒——也难怪他看待父亲满眼是崇拜与依赖。
蒋林州本来想控制自己的好奇,可是怪高不才极少结交朋友,可怜的防备心在这个老师的小儿子的善解人意亲近下溃不成兵。蒋林州会教他练习手法,与他聊天,有时候会挑一些从前母亲的事情和他说,他会拉着父亲与高不才一起去吃饭。不过一个星期高不才眼里有了精神,比第一次见面那晦暗佝偻的样子好太多了,他心里有一丝隐隐的自豪感。
在两人练习完毕后,父亲会刻意给蒋林州空出来二人空间。蒋林州喝着凉茶,与高不才看着十年前的杂志(一开始就在工作室的柜子里放在),里面都是恐怖小说。
看一半时高不才被吓到了,他讪讪地摸了摸后背,高大的身体蜷缩在椅子里,他见蒋林州注意到自己这样又下意识摸了摸鼻头,接着他们一同笑了起来。
蒋林州有意吓他道:“对了,这里有地下室,你要是不想下去就一定要把雕塑做好,因为爸爸说工作室不能放失败品,都放到地下室去。我去过一次,里面开灯满是白的,有五座雕塑都盖白布,关灯满是黑的。”
“…凉嗖的,但这样说老师现在这么厉害一定做了许多练习。”高不才叹息道。
蒋林州一顿,点头,然后心里蔓延一丝怪异的快乐。
高不才不知道想了什么,他转头很认真地对蒋林州说:“我很羡慕你,我一定记得你与老师,以后也会,如果因为我发达了一定请你与老师吃饭,我没有朋友,很少有关心我的人,林州你是我第一个朋友。”
蒋林州愣住了,此话平平无奇,他却被振奋到了心脏,那颗心跳的厉害,带动了血液流动,他的手脚开始发热,面前这个人,陷入人造乌托邦里,还畅想未来。
他与自己这样相似,缺爱,渴望爱,而有爱的人出现时会拼命抓住。但是他们到底是不一样的,他的幸福会是长久的,高不才不会,他只是父亲给他找的试验品,用完就没有用了。
他看着高不才,心里的话呼之欲出:“哥,你学过剖析人物的知识吗?”
高不才愣住了,脸上带着试探与为难,他道:“那是什么,语文阅读吗?现在初中的语文阅读我也做不来……”
蒋林州的心空了,鼓雷一般的跳动回到了正常的模式,高不才的回答让他清醒,他心里满是酸痛,同母亲病后第一次打他骂他一样。他在可怜他,他想要不我就问到这里,然后一直拖着,反正是第一次,父亲不会过多责怪我的。
“你还真是大善人!”鬼在他耳边不满道:“明明他这么简单,再进一步你甚至可以用言语操纵他。”
蒋林州充耳不闻。
隐瞒是一件困难的事情,特别是在父亲面前,往后的三天,蒋林州都装作没有进展的样子对父亲汇报。
父亲撑着下巴,台灯将他的脸照的一清二楚,他想父亲快些放他走,可是他听见一声轻笑。
父亲道:“你该不会不敢吧,你这样没有用吗。”
如重击一般,鬼幸灾乐祸的笑,蒋林州腿虚软,他站的笔直表示:不会的,爸爸,我实在问不出什么了。
父亲往后靠在软椅上,他朗声道:“你有困难就说嘛,我是你爸爸,都忘记你第一次总会有困难的,我会帮你。”
蒋林州觉得自己脖子上缠着勒死母亲的白布,他快要窒息了。
父亲没再给他张口机会,叫他回房间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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