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影钟吟的刺杀,如同在平静(至少表面如此)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朝野各个角落。
皇帝闻讯震怒,严令彻查,但线索到了北镇抚司便如同泥牛入海,
冯伦的“调查”不温不火,最终只揪出几个无关紧要的替死鬼,结论指向“江湖流匪觊觎宫中财物”。
这拙劣的掩饰,无人相信,却也无人敢深究。杜党的嚣张与皇帝的默许,
让所有人都明白,陆挽这棵大树,根系已被撼动,风雨飘摇。
然而,处于风暴眼的陆挽,却展现出异乎寻常的平静。
她依旧每日处理政务,批阅奏章,仿佛那夜的惊魂从未发生。
只是司礼监值房周围的守卫明显增加了,
秦知复几乎寸步不离,连姬如淮也被限制了活动范围,
小家伙虽然懂事地没有抱怨,但眼中时常闪过一丝不安。
每个人都想把陆挽从深渊里拉出来。
楚藏楠在得知刺杀消息后,几乎是第一时间赶到了司礼监外求见。
他站在那朱红宫门外,雪花落满肩头,心中是翻江倒海的担忧与后怕。
他无法想象,若那一剑真的刺中…
那个心思深沉、手段狠辣,却又在淮安之事上暗中给予他唯一支持的女人,竟让他如此牵肠挂肚。
然而,他得到的回复依旧是
“陆公公公务繁忙,不便见客”。
他望着那森严的宫门,感觉自己与她的距离,比淮安到京城更远。
他空有满腹忧虑,却连表达的资格都没有。
他试图用他理想中的“光明”去映照她,却发现自己连她的世界都无法真正触及。
秦知复的守护则更加沉默而直接。
他几乎不眠不休,鹰隼般的眼睛时刻警惕着任何风吹草动。
他与陆挽之间,无需太多言语,一种基于绝对忠诚和多年默契的守护,牢不可破。
他甚至暗中调动了鹰司最核心的力量,布下了一张针对潜在威胁的暗网。
然而,他心底同样藏着无法言说的沉重。
北境传来的消息,江知序在一次小规模冲突中受了箭伤,虽无大碍,但那箭簇上淬了毒…
他知道,这背后未必没有杜党的影子,是针对江知序,更是针对他,针对陆挽。
他想把她从权力的泥沼中拉起,却发现自己也被这泥沼紧紧吸附,连带着他在意的人,一同沉沦。
连那隐匿在暗处的杀手钟吟,也似乎陷入了某种挣扎。
那次失手后,她并未立刻组织第二次刺杀,反而像消失了一般。
只有秦知复手下的精锐探子,偶尔能捕捉到一丝她曾在京城某些角落出现的痕迹,似在调查什么。
陆挽让秦知复查的关于钟吟的底细也有了进展,此女身世成谜,但近年的活动轨迹显示,她接单极有原则,并非唯利是图之辈。
杜党能请动她,付出的代价恐怕远超金银。
或许,连这个冷血杀手,也在那惊鸿一瞥后,生出了一丝将她从“必须死”的名单上拉回的念头?
可他们都不知道,一直站在深渊最深处,托举着他们的,正是陆挽自己。
朝堂之上的博弈,并未因刺杀事件而停歇,反而进入了更微妙、更残酷的阶段。
这一日,廷议的重点是北境军饷。
边关告急,军饷短缺,户部却叫苦连天,言及国库空虚,江南税赋因去岁水患有所减免,漕运损耗又大,实在难以为继。
矛头隐隐指向曾“耗费国帑”的淮安赈灾,以及主持漕运事务、与陆挽关系密切的官员。
杜松年一派的官员趁机发难,要求“节流”,甚至有人提出削减边军粮饷,暂缓一些“非必要”工程,其中就包括楚藏楠在淮安推动的那条泄洪渠。
楚藏楠站在朝班末尾,听着这些罔顾事实、只顾党争的言论,气得浑身发抖。
他忍不住出列,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
“陛下!北境将士浴血奋战,保家卫国,军饷乃性命所系,岂能削减?
淮安泄洪渠关乎数十万百姓生计,若半途而废,前功尽弃,来年水患复发,后果不堪设想!
所谓节流,当节宫中奢靡、节官僚冗费,而非节将士之粮、节百姓之命!”
他言辞恳切,掷地有声,却引来杜党官员一片嗤笑。
“楚编修久不在朝,怕是不知朝廷艰难。”
“书生之见,空谈误国!”
“淮安之事,尚未论处,楚大人还是先顾好自己吧!”
冷嘲热讽如同冰雹砸下。
楚藏楠孤立无援,清流官员或沉默,或眼神同情却不敢出声。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朝堂,比他想象的更加污浊不堪。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的陆挽开口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嘈杂。
“楚编修所言,虽有些少年意气,然其心可悯。”
她先是肯定了楚藏楠,随即话锋一转,
“然则,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北境军饷,确实刻不容缓。户部所言困难,亦是实情。”
她将目光转向户部尚书,语气平淡却带着压力:
“江南税赋,去岁虽有减免,然梦玖川等皇商,主动捐输,填补了不少亏空。
漕运损耗,历年皆有定例,何以今年格外巨大?
其中缘由,冯指挥使正在核查北镇抚司旧案,想必不久也会有结果。”
她轻描淡写地将梦玖川的“捐输”抬出,又将漕运损耗与北镇抚司“调查”的旧案挂钩,暗示杜党在漕运上也不干净。
这一下,不仅堵住了户部的嘴,也让杜党投鼠忌器。
最后,她向御座躬身:
“陛下,奴婢以为,军饷之事,可先从内帑拨付一部分应急,同时严令户部、漕运总督限期解决钱粮问题,
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至于淮安泄洪渠,既已开工,便不宜中止,所需银两,可从工部其他非紧急项目中暂调。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一切以稳定大局为重。”
一番话,有理有据,有退有进,既解决了燃眉之急,又暂时保全了淮安工程,还将压力的皮球踢回给了杜党把持的户部和漕运。
皇帝沉吟片刻,显然觉得这是目前最能维持平衡的方案,便准奏了。
楚藏楠怔怔地看着陆挽。
她又一次解了围,用一种他无法企及的政治手腕。
她看似维护了他,维护了淮安,维护了边关,但每一步,都充满了算计与交换。
他心中没有喜悦,只有更深的茫然。
他追求的“正道”,在她织就的这张庞大而精密的权谋蛛网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以为她在深渊,却不知她早已化身蛛网,将所有人都网罗其中,包括他。
而他,连自己是猎物,还是网上挣扎的飞虫,都分不清了。
退朝后,楚藏楠心神不属地往回走。
在宫门处,他遇到了似乎“恰好”也出来的梦玖川。
梦玖川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笑着拱拱手:
“楚大人今日廷议,风采依旧啊。”
楚藏楠苦笑:“梦先生取笑了。藏楠人微言轻,徒惹笑话罢了。”
“诶,话不能这么说。”
梦玖川与他并肩而行,低声道,
“陆公公今日,可是在千丝万缕的困局中,硬生生为你,为淮安,撕开了一道口子。
内帑的钱,岂是那么好动的?工部的项目,又岂是那么容易调的?
这其中的权衡与代价…”
他意味深长地住了口。
楚藏楠心中一震。
代价?什么代价?
他想起陆挽那平静无波的脸,想起那夜惊心动魄的刺杀,想起她身边日益增加的守卫…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看到的,或许只是冰山一角。
陆挽独自承受的压力和危险,远比他想象的要多。
“为何…她为何要如此?”
楚藏楠忍不住问出声,像是在问梦玖川,又像是在问自己。
梦玖川摇着手中的折扇,看着宫墙上方狭小的天空,悠然道:
“这世间之事,哪有那么多为何?或许,对她而言,有些人,有些事,值得她在这污浊的泥潭里,继续挣扎下去吧。
哪怕…最终无人理解,甚至被唾弃。”
他转头看向楚藏楠,目光深邃:
“楚大人,你觉得,是干干净净地沉沦好,还是满身污秽地托举好?”
楚藏楠哑口无言。
夜色深沉,司礼监值房。
姬如淮已经睡下,陆挽却毫无睡意。
她站在窗前,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秦知复无声地出现在她身后。
“督主,钟吟有消息了。”
秦知复低声道,
“她…去查了当年宫中那场大火,以及…永毅初年,被废黜的端悫太子旧事。”
陆挽背影猛地一僵,缓缓转过身,眼中是前所未有的锐利与…一丝难以捕捉的痛楚。
端悫太子…那是先帝嫡子,仁厚贤明,却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宫变中被废,不久后便“暴病而亡”,其母族尽数被诛。
那场牵连甚广的旧案,是当今皇帝永毅帝得以登基的关键,也是朝野多年来讳莫如深的禁忌。
而陆挽…她与那段往事,有着千丝万缕、无法割舍的联系。
那是她所有罪孽的起点,也是她所有计划的根源。
杜党竟然将钟吟引向了这里!他们是想揭开这最血腥的伤疤,将她彻底钉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知道了。”陆挽的声音有些沙哑,
“继续盯着,但…不要阻拦她。”
秦知复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但还是领命:“是。”
陆挽重新望向窗外,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钟吟的调查,像一把钥匙,正在试图打开那扇尘封已久、通往地狱的大门。
而这,或许正是她计划中,早已预料到的一环。
“我笑你们,笑你们歌颂他的功德,唾弃我的施舍…” 她在心中默念,嘴角勾起一抹冰凉而凄绝的弧度。
这世间都欠她的。
欠端悫太子一个公道,欠那些枉死者一个交代,也欠她陆挽…一个解脱。
蛛网已织就,风雨愈急。
所有人都被网罗其中,试图拯救,却不知自己亦是棋子。
而织网者,正冷静地等待着最终收网的时刻,
那将是她用生命点燃的、最绚烂也最悲壮的火焰。
[猫头][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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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蛛网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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