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毅二十八年的春天,终究未能挣脱严寒的桎梏。
连绵的阴雨替代了冰雪,将整座皇城浸泡在一种湿冷黏腻的氛围中,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朝堂之上,因漕案引发的风暴非但没有平息,反而在各方势力的推波助澜下,酝酿着更可怕的雷霆。
一、宫道血雨诉惊变
这日清晨,雨丝如织。
楚藏楠如同往常一般,早早起身,准备前往翰林院。
然而,他刚推开寓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血腥气便混杂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他心头猛地一沉,循着气味望去,只见寓所门外不远处的青石板宫道上,赫然躺卧着一个人!
雨水混杂着暗红的血液,在那人身下蜿蜒流淌,形成一滩触目惊心的污渍。
那人身着低级官吏的服色,面孔朝下,一动不动。
楚藏楠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快步上前,小心地将那人翻转过来——是吏部一个负责文书抄录的小官,姓王,为人老实本分,楚藏楠与他有过几面之缘。
此刻,他双目圆睁,脸上定格着极度的恐惧与难以置信,胸口一处致命的伤口仍在微微渗着血水,显然遇害不久。
是谁?竟敢在宫禁之内,公然行凶杀人!
楚藏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
他立刻意识到,这绝非普通的凶杀。
王姓小官职位低微,与人无争,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他前几日曾私下对楚藏楠透露,他在整理旧档时,似乎发现了一些与当年漕运账目有关的、未被销毁干净的残页,觉得有些蹊跷,想找机会细查…
是灭口!杜党为了掩盖漕案证据,已经猖狂到了如此地步!
光天化日,宫道行凶,这是何等嚣张的警告!
就在这时,一阵杂沓的脚步声传来,北镇抚司的缇骑在冯伦的亲自带领下,迅速包围了现场。
冯伦身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面色冷峻,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楚藏楠和地上的尸体。
“楚编修?”冯伦微微挑眉,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漠,
“你为何会在此处?此人遇害,你可曾看到什么可疑之人?”
楚藏楠压下心中的惊怒,沉声道:
“冯指挥使,下官刚出门便看到王大人倒在此处。
至于可疑之人…下官并未看见。
只是,宫禁之内发生如此血案,北镇抚司守卫宫禁,责无旁贷,还请冯指挥使务必查明真相,缉拿凶徒,以正视听!”
他刻意加重了“宫禁之内”和“查明真相”几个字,目光毫不避讳地迎上冯伦。
冯伦眼中闪过一丝阴鸷,皮笑肉不笑地道:
“这是自然。北镇抚司职责所在,定会查个水落石出。不过…”
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近来朝中多事,宵小之辈趁机作乱也是有的。
楚编修还是多加小心为好,莫要…惹祸上身。”
说完,他不再理会楚藏楠,挥手命人收敛尸体,清理现场,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楚藏楠站在原地,看着雨水迅速冲刷着地上的血迹,仿佛要抹去一切痕迹。
但他知道,有些痕迹,是冲刷不掉的。这宫道上的血,是杜党肆无忌惮的宣言,也是这黑暗世道最直白的控诉。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愤怒,紧握的双拳指节泛白。
二、 稚子赤心叩玄机
宫道血案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传遍了宫闱。自然也传到了司礼监值房。
姬如淮如今已懂事许多,听到宫人窃窃私语,小脸上露出了害怕的神情。
他跑到陆挽身边,拉住她的衣袖,仰头问道:“母亲,外面…是不是死了人?他们说是…是坏人做的吗?”
陆挽正在批阅一份关于边关军情的急报,闻言笔尖一顿,抬起眼,看着孩子清澈眼眸中清晰的恐惧。
她放下笔,将他揽到身边,语气是罕见的温和:“怕吗?”
姬如淮点点头,又摇摇头,小声道:“有母亲在,如淮不怕。
只是…先生教我们,人命关天,要仁爱。为什么…会有人要杀别人呢?”
稚子之言,天真而直接,却问出了这世间最残酷的难题。
陆挽沉默了片刻,窗外雨声淅沥,敲打着她的心扉。
她该如何向一个孩子解释这权力的倾轧、利益的争夺、人性的贪婪与狠毒?
她轻轻抚摸着姬如淮的头发,避开了直接的答案,反而问道:“如淮,若你看到有人落水,你会如何?”
“喊人来救他!”姬如淮毫不犹豫地回答。
“若水流湍急,旁人不敢救呢?”
姬如淮蹙起小眉头,认真想了想:“那…那如淮会找根绳子,或者棍子,伸给他!”
“若你力气不够,反而可能被拖下水呢?”陆挽继续追问,目光深邃。
姬如淮愣住了,黑亮的眼睛里充满了挣扎,显然被这个假设难住了。
他想了很久,才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那…那如淮还是会试试!因为母亲教过,有些事情,明知道很难,
甚至可能…会受伤,但若是对的事,就不能因为害怕就不去做!”
他顿了顿,声音小而清晰:
“就像母亲…您每天要批那么多奏章,见那么多不喜欢的人,一定也很累,很难。
但您还是在做。
因为您要守护很重要的东西,对不对?”
陆挽浑身剧震,看着孩子那纯真无邪却又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心中最坚硬的冰层,仿佛被一股暖流悄然融化,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
她从未想过,这个她一手带大、试图将其隔绝在污秽之外的孩子,竟能以如此纯粹的方式,直指她内心最深处的矛盾与坚持。
守护?她守护的是什么?是这摇摇欲坠的皇权?
是这污浊不堪的朝局?
还是…那渺茫得几乎不存在的、一线重塑河山的希望?
抑或,仅仅是为了…不负当年那个阳光下少女的一句嘱托,不负眼前这孩子毫无保留的依赖?
她将姬如淮紧紧搂在怀里,下巴轻轻抵着他的头顶,闭上了眼睛。
窗外雨声不绝,值房内却一片静默,唯有彼此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这一刻,什么权谋算计,什么天下大局,似乎都远去了。
只剩下这片刻的、偷来的温情,如同风雨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却真实地温暖着她早已冰封的灵魂。
三、 各方势力暗潮涌
宫道血案,像一块投入平静(至少表面如此)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至各个角落,引动了各方势力的暗潮汹涌。
蘅芜苑内,燕芙蕖得知消息后,正对着一幅即将完成的《风雨归舟图》添上最后几笔。
画中一叶扁舟在惊涛骇浪中艰难前行,舟上渔夫蓑衣斗笠,看不清面容,唯有那撑篙的姿态,透着一种不屈的韧劲。
“宫道染血…冯伦这条狗,倒是越来越急了。”
燕芙蕖搁下笔,用雪白的丝帕细细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墨渍,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也好,水越浑,才越有意思。
只是可惜了那幅刚得来的前朝古画,染了血气,终究是不美了。”
他沉吟片刻,对侍立一旁的俊秀书童低语几句。书童领命,悄然退下。
燕芙蕖的目光重新落回画上,看着那风雨中挣扎的小舟,眼神幽深难测。
他在欣赏这混乱,也在利用这混乱,如同一只优雅的蜘蛛,在动荡的蛛网上,等待着最佳的捕食时机。
北镇抚司大牢,李枫知也从狱卒的闲谈中听到了风声。
他靠坐在冰冷的墙角,闻言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冰冷的、近乎残酷的嘲讽。
“这就怕了?才开始而已…”他低声自语,声音沙哑如同破锣,
“流这点血算什么?二十年前,朱雀长街上的血,能淹过脚踝!
这江山,早就从根子上烂透了,用再多的人血去粉饰,也掩盖不了那股腐臭味!”
他抬起被镣铐磨出血痕的手腕,看着昏暗光线中飞舞的尘埃,眼中是殉道者般的决绝与悲凉。
他以自身为牢,以沉默为剑,等待着将那最血腥的真相,彻底撕裂在阳光下的那一刻。
京郊,一处隐秘的据点。
星影钟吟轻轻擦拭着她那柄淬毒的短剑“星陨”,动作轻柔如同抚摸情人的脸庞。
宫道血案的消息让她眼中闪过一丝波动。
“灭口…看来,我查到的东西,离真相不远了。”
她喃喃自语,将那合二为一的玉佩贴在胸口,感受着那冰冷的触感,
“陆挽…你究竟在这漩涡中心,扮演着什么角色?
是推波助澜的恶魔,还是…身不由己的囚徒?”
她收起短剑,身形如同鬼魅般融入窗外的雨幕。
她的目标已然改变,从索命变成了追寻真相。
杀手的直觉告诉她,只有弄清一切,她才能做出真正不悔的选择。
边境,镇北军大营。
江知序刚刚巡视完防务回到帅帐,卸下冰冷的甲胄,肩胛处的箭伤依旧隐隐作痛。
亲兵送来了京中的密报,当她看到“宫道血案”、“楚藏楠寓所附近”等字眼时,握着密报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她走到帐外,望着南方阴沉的天空,雨水打湿了她的鬓发,她却浑然不觉。
京城的风暴,已经波及到了楚藏楠吗?那秦知复呢?他身处风暴中心的陆挽身边,此刻又承受着怎样的压力?
“传令下去,”她声音冷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加强巡逻,严防敌军细作渗透。
各部粮草军械,再清点一遍,务必确保万无一失!”
她无法插手京城的棋局,只能守好这国门,用她的方式,稳定这动荡江山的一角。
她的牵挂与担忧,深埋在冰冷的军令之下,如同这边关的磐石,沉默而坚定。
梦府深处,梦玖川听完属下关于宫道血案以及冯伦加紧搜查各商号的禀报,脸上依旧是一片云淡风轻。
他慢条斯理地烹着一壶新茶,茶香袅袅。
“损失几何?”他淡淡问道。
“回东家,三处分号被查抄,货物损失约莫五千两,另有几位掌柜被带走问话…”
“无妨。”梦玖川摆摆手,将沏好的茶倒入白玉杯中,茶汤清澈透亮,“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
冯伦查得越紧,说明他们越心虚,离咱们想要的东西,也就越近。
告诉下面的人,稳住,该舍的就舍,一切照旧。”
他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目光透过氤氲的热气,望向皇宫的方向,眼神深邃。
他是皇商,更是赌徒。
他将身家性命押注在陆挽的棋局上,看似被动,实则每一步都经过精准算计。
四、 疾风方知劲草心
雨,依旧下个不停。
楚藏楠没有去翰林院,他撑着油纸伞,独自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
宫道上的血迹已被冲刷干净,但那浓烈的血腥气和王姓小官临死前恐惧的眼神,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他走过喧闹的市集,穿过寂静的巷弄,看着雨中为生计奔波的人们,看着那些麻木或艰辛的面孔。
这个帝国,外表看似依旧恢宏,内里却已千疮百孔,腐朽不堪。
杜党的疯狂,皇帝的昏聩,清流的无力…这一切,都让他感到深深的绝望。
然而,当他想起陆挽那双深不见底、却偶尔会流露出疲惫与挣扎的眼睛,
想起姬如淮那纯真而坚定的话语,想起李枫知在牢中不屈的眼神,想起梦玖川淡然的笑容,甚至想起那个身份莫测的杀手钟吟可能的转变…
他心中的绝望,却又奇异地生出了一丝微弱的火苗。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
这世道确实污浊,前路确实艰险。
但正因为有这些在黑暗中依旧坚持着、挣扎着、甚至不惜以身饲虎的人存在,才让那彻底的黑暗,有了一丝被打破的可能。
他不知道陆挽最终的选择会是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微薄之力能起到什么作用。
但他知道,他不能退缩,不能放弃。
他转身,向着皇宫的方向走去。
他要去见一个人,哪怕再次被拒之门外,他也要让她知道,在这风雨飘摇的危局中,他楚藏楠,愿做那根不离不弃的“绳子”或“棍子”,无论力量多么微薄,无论结果如何。
雨丝打湿了他的衣摆,寒意刺骨。
但他的步伐,却愈发坚定。
风暴将至,疾风呼啸。
而真正的劲草,唯有在摧折中,方能显现其不屈的底色。
这盘关乎天下、关乎生死、关乎爱与牺牲的棋局,正走向最惊心动魄的中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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